齐砚秋走出医院大门时，阳光正斜劈在台阶上。她没戴墨镜，眯了下眼，左手三指轻轻敲了敲风衣口袋——那里面躺着一张泛黄的施工令原件，边角还沾着档案库的霉斑。她没回头，身后王世昌病房的门早已关死，像一卷被合上的案卷。
茶楼在街对面，招牌是烫金楷体“清心居”，门口蹲着一对石狮子，一只耳朵缺了半块。她穿过马路，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推门进去，服务员点头引路，她摆手示意自己知道方向。雅间在二楼拐角，门虚掩着，里头传来钱茂才慢悠悠的声音：“……人老了，就爱念旧。当年的事，组织上早有结论。”
她没敲门，直接推开了。
钱茂才坐在靠窗的位置，紫檀佛珠绕在右手腕上，另一只手端着盖碗茶，动作从容。他抬头，脸上浮起笑：“小齐主任，来了。坐，我让师傅泡了明前龙井。”
齐砚秋没动，也没看茶几上的茶具。她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桌面上。纸面发脆，边缘卷曲，右下角印着“江州市住建局1998年防汛应急指令”。
“您批的‘施工队于7月13日零点前撤离堤段’。”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可决口发生在凌晨三点二十七分。汛情一级响应期间，为何独准他们离场？”
钱茂才的手顿了一下，佛珠轻晃。他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口茶沫：“小姑娘，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是看上去那样。”
“那是什么样？”她反问，指尖在纸上点了两下，“是您六小时前就预知要决堤？还是您早就知道堤基被人动了手脚？”
钱茂才脸上的笑纹僵了半秒，随即舒展：“你这是听谁说的？施工队长？他早退休了，记性怕是不如我这串佛珠。”他抬手摩挲佛珠，声音温和，“我念佛二十年，积德行善，修桥铺路，三所小学都是我牵头建的。”
齐砚秋从包里取出第二份材料——一页拼接过的监理日志残页，纸面斑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又晒干的。她将它推到施工令旁边。
“这上面有您的签字。”她指着一行褪色的墨迹，“批准使用标号不足的水泥，用于西岭小学、南湖小学、新安小学。墙体裂缝能塞进手指，孩子们上课得背靠背站着，不然墙会晃。”
钱茂才的目光扫过那页纸，眼皮跳了一下。他没否认，只轻轻摇头：“人心不古啊。现在的人，总喜欢翻旧账。我捐钱建校，反倒成了罪过？”
“您捐的是钱。”齐砚秋盯着他，“用的却是劣质建材。您念的经，挡不住家长雨夜里跪在教育局门口哭。”
钱茂才猛地攥紧佛珠，指节发白。珠子勒进掌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盯着她，眼神第一次没了笑意：“你到底想干什么？追着一个退休老头不放，对你有什么好处？市发改委副主任的位置，还没批吧？”
她没答，只从风衣内袋掏出一支红笔，在日志复印件上划了一道。笔尖划破纸面，发出短促的嘶响。
“好处？”她终于开口，“我只是想知道，2+2是不是还得等于4。”
钱茂才冷笑：“你以为你是谁？真理化身？告诉你，体制里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平衡。你现在踩的，不只是我的脚，是整个系统的底线。”
“那系统也该有个底。”她合上文件，直视他，“您念佛珠，念的是功德，还是遮羞布？”
钱茂才霍然起身，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刮出一声刺耳的响。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嘴唇微抖：“我不跟偏执的人浪费时间。你走吧，这茶，我不请你喝了。”
他说完转身，手扶上门把，作势要离开。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齐砚秋站了起来，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刀贴着地面滑出：
“1998年7月13日凌晨两点十七分，您用办公室座机打给施工队长赵建国，说‘人撤出来，账以后算’。通话记录保存在电信局备份档案里，编号JY-980713-0217。”
钱茂才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没回头，但握着门把的手开始发抖。
齐砚秋继续说：“您以为洪水会洗掉一切。可有些人，记得比您清楚。”
钱茂才缓缓转过身，脸色由红转白，额角渗出细汗。他抬起右手，佛珠在他腕上剧烈晃动，那根穿珠的丝线早已磨损，此刻因剧烈摩擦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你……你不可能拿到这个记录。”他声音发颤，“那档案早就……销毁了。”
“是吗？”她轻轻摇头，“可它还在。”
话音落下的刹那，佛珠最末端的一颗突然崩断，啪地弹在青砖上，滚出半米远。紧接着，整串珠子脱线，紫檀珠噼啪滚落，像一窝受惊的黑蚁四散逃窜。有的撞上桌脚，有的钻进沙发缝隙，最后一颗滚到齐砚秋脚边，停在她左鞋尖前一寸。
钱茂才站在原地，手悬在半空，掌心空空如也。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又一下，最终定格成一种近乎呆滞的表情。
茶楼服务员听见动静推门进来，看见满地佛珠，愣了一下，赶紧蹲下帮忙捡拾。齐砚秋没动，只低头看着脚边那颗紫檀珠，漆黑发亮，表面有一道细裂纹。
服务员捧着珠子递给钱茂才：“钱局长，给您。”
钱茂才没接。他盯着那串残破的丝线，仿佛第一次看清它有多旧。
齐砚秋弯腰，拾起脚边那颗珠子，放进风衣口袋。她没再看钱茂才一眼，转身走向楼梯。
服务员在身后小声问：“要不要叫人送钱局长回去？”
没人回答。
她走出茶楼，阳光依旧斜劈在台阶上。她没戴墨镜，眯了下眼，左手伸进口袋，捏住那颗紫檀珠。珠面冰凉，裂纹硌着指尖。
她迈步下阶，鞋跟敲在石板上，节奏稳定。前方是西向主干道，车流不息。她没回头，身后茶楼的门缓缓合上，像一卷被收起的旧案。
风吹起她的风衣下摆，左袖口那块墨迹在光下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