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走出省纪委大楼时天还没亮透。风衣口袋里的三支笔挨在一起，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她的掌心。她没打车，沿着人行道一直走，脚步很稳，也没回头。路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像是有人在背后关掉了开关。
她推开发改局后门时，保安老张正打着哈欠换班。他看了眼表，六点十七分。齐砚秋点点头，没说话，径直上了楼梯。电梯停在八楼，她没坐，一步步走上九楼天台。
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晨风灌进来，吹得她袖口那块墨迹轻轻抖动。她走到栏杆边，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全是这些年攒下的东西：撕碎的监理报告残页、伪造的银行回单复印件、威胁信的碎片、还有几张烧焦的文件边角。
她一张张摊开，折成纸飞机。手指动作很慢，但没有停顿。红色笔在某一页上划过一道线，那是她当年批注“数据造假”的标记。蓝色笔写下一行小字：“建议重新审计。”黑色笔什么都没写，只是压在最下面。
第一架纸飞机飞出去时，卡在了隔壁楼的空调外机上。她没管，继续折下一个。第二个落在天台角落的水箱顶上。第三个飘得远些，撞上远处工地的塔吊钢索，弹了一下，又滑向地面。
她低头看最后一张纸。上面只写了五个字：“2+2必须等于4。”这是她十六岁那年，在数学课上说的第一句真话。她把它折得最整齐，指尖压平每一道折痕。
纸飞机飞出去的时候，风突然大了些。它没有立刻下坠，而是滑行了一段距离，掠过一片刚拆完脚手架的新楼屋顶，朝着正在施工的江底隧道方向飘去。
“你这手艺不行啊。”
声音从身后传来。齐砚秋没回头。江彻站在楼梯口，嘴里含着棒棒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弯腰捡起一架落在地上的纸飞机，打开看了一眼，笑了。
“你还记得这句话？”
“我记得你说过。”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现在全江州都知道了。”
齐砚秋转过身。江彻把文件递过来。封面是《江州市2024年营商环境评估报告》，首页空白处印着一行加粗黑体字：“数据不说谎，人才会——齐砚秋在2019年听证会上发言摘录”。
下面是市长的批示：“治城先治假。同意刊发。”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几秒，问：“谁决定放进去的？”
“市长亲自改的版样。”江彻咬碎了糖，“他说，以前我们怕说实话的人，现在得让说实话的人站前面。”
齐砚秋没接话。她把文件还给他，转身又从包里掏出几个信封。里面有复印的合同附件、一张带血的安全帽照片、还有林小满偷偷藏进古籍函套里的银行回单半张。她把这些也折成了纸飞机，一个个放飞。
江彻靠在栏杆上，看着那些纸片在空中翻滚。“你知道吗？”他说，“陈建明手术做完第三天就要求出院。医生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不在，他们以为事情结束了’。”
齐砚秋敲了两下栏杆。频率比平时慢。
“他错了。”
“是啊。”江彻点头，“事没完。只是换了个打法。”
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林小满喘着气跑上来，帆布包带子断了一根，她用手抓着。脸上全是汗，但眼睛亮得吓人。
“齐主任！”她举起一个信封，“我考上了！省党校研究生！公共政策专业！”
齐砚秋接过信封。公章盖得很正，编号清晰。她用拇指摩挲了一下边缘，低声说：“你背了三年的文件编号，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林小满鼻子一酸，但没哭。她把包放在地上，从夹层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是我整理的安居二期资金流向表，昨晚补完了最后一条链路。我想……以后能独立做一次核查。”
齐砚秋翻开本子。字迹工整，红蓝黑三色笔标注清楚。她在第一页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她。
“下次别往古籍库藏东西了。”
“我知道错了。”林小满低头，“可当时除了那里，我没地方能藏。”
江彻笑了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新棒棒糖塞给她。“你现在有地方了。”他说，“办公室抽屉就行。”
三人安静下来。远处工地传来机械运转的声音。一台吊车正缓缓移动臂架，勾住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安居工程”四个大字。
钢索绷紧。一声闷响。广告牌一角脱落，接着整个结构倾斜，轰然砸在地上。尘烟扬起一米多高，又被晨风吹散。
林小满看着那一片瓦砾，小声说：“真的倒了。”
“不是倒了。”齐砚秋说，“是拆了。”
江彻把报告卷起来，插进帆布包的侧袋。“接下来呢？”他问。
齐砚秋摸了摸风衣内袋。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屏幕亮起。
通知栏弹出一条消息：“十四五规划初审材料已上传，请于今日九点前完成交叉核验。”
她盯着那条通知。铃声响起，是系统默认提示音。清脆，短促，连响三声。
和二十年前导师书房里的闹钟一模一样。
她没点开通知。也没锁屏。手指悬在上方，静止不动。
江彻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楼梯口。经过林小满身边时，他拍了下她的肩。
林小满抱着录取通知书，站得笔直。阳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层薄光。
齐砚秋仍站在原地。手机屏幕亮着，通知未读，铃声停了，余音却像钉子一样扎在空气里。
她抬起左手，袖口墨迹在阳光下泛出深褐色。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栏杆。
一下。
两下。
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