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五里是平头百姓的聚集地,坊头有一处附近规模最大价格最低廉的地摊集市,平日里就是摩肩接踵人潮涌动的。
黎寡妇家在西五坊里的一条小巷,集市是回家的必经之路。
下午之时,她在集市捡了条刚死的草鱼准备给女儿煲汤,刚走出集市就被一刀刺进心脏,待徐稚把脉时人早已西去。
集市人多口杂,死了个人乌央乌央的吵起来,活放走了那杀人的。
刑狱司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围了起来,徐稚先行回府处理伤口,把张不语留在了原地。
黎寡妇两眼无神掩面躺着,胸口上插着匕首,瞧样子是从旁边摊子上拿来的。
一刀毙命,是个练家子。
“徐稚如何?”薄幸眼尖,抓着张不语问道。
“罢了罢了,你快回好生照料着,我会尽快赶回去的。”
集市人多口杂,薄幸顾不得张不语将要说出口的话,匆忙将他推出人群。
“姑娘,这位是姚先生的夫人,现在化姓黎,公子觉得背后的人按捺不住了。”张不语贴近她,悄声道。
二人皆是聪明的,有些话点到就好。
“杀人的看见了吗?”
张不语摇摇头,“人群杂乱,分不清是谁。”
让他先行离开,薄幸蹲下身细细查看,黎寡妇手里攥着什么,掰开发现是两枚铜钱,四十余岁年纪,中等身量微微发福,左脸颊有几分红肿。
脸上风霜雨打催生了不少皱纹,但瞧着出曾经是个俊俏女儿,粗布麻衣缝缝补补,手掌粗糙好似砂纸,是干重活的。
拉起袖子,手臂上大片的乌青,定然死前起过冲突。
从隔壁钦县调来的仵作要两个时辰后才能到,现场交给申慎儿,薄幸抬脚朝着黎家走去。
从巷子里拐进去尽头便是,五步到头的小前院,种着刚出苗的青菜,院脚里倒着药渣,有间低矮小房破破旧旧。
薄元衡进门一脚踏空险些摔倒,屋子分东西两间,黑乎乎的看不真切。
东屋山头靠小木窗的地方,摆着张半大木床,脚头的木板上架着口箱子,小女儿就躺在那。
西屋是个小厨房,靠墙垒砌的锅台上温着药,碗柜里半滴油水也没有,仅有的米也只剩一指尖高,瞧陈设确实比沈伶仃家里还要贫困得多。
小女儿病骨支离面容憔悴,靠在墙头将将坐住,两行清泪留得悄无声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纵是薄元衡不懂医术的,都看得出这姑娘大限将至。
“她死了?”她头也不抬,语气轻飘又好像带着些解脱。
“一刀毙命……没有痛苦。”
薄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抬手屏退他人,这一家命运着实让人唏嘘,但姚家小女儿她看第一眼就莫名觉得亲近,“我会找到凶手,让真相大白的。”
黎北似摇摇头,“我快死了。”
“你们家近几年有没有树敌?邻里关系怎样?”
姚措训死前,姚家向来和平友善,但这三年来就未必了。
“近几年日子不好过,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被逼得锱铢必较,我是个病秧子,邻里议论纷纷也有情可原,可我娘不这么想,她老想争口气……可我们连户籍都没有,敢得罪谁呢……”
黎北似好生绝望,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哭腔牵动咳出口血来,她却已见惯不惯了。
但薄幸依稀记得,姚先生过世那年他的小女儿才十岁。
“你是和我一样的人,我会找到凶手的。”
无言许久,薄幸眼眶微红,刑场的血、徐稚的泪、师父无神的眼都在她脑海,久久不能忘怀。
“一会儿有人来帮你搬到驿馆去住,那环境好些看病也方便,你爹娘的事情若想起什么就告诉我,想不起也没关系,我会查出来的。”
“你现在的日子不好吗,何苦趟这趟浑水。”
黎北似有些不解,岳司狱过世那件事,不管怎么看薄幸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我是师父救得,我欠她一条命,这就是我现在活着的理由。”薄幸神色无变,仿佛说了件极平常的事情一般,
“徐稚是我师父唯一的孩子,他不能出事。所以说,只要真相大白徐稚安好,我在世与否不重要。”
“其实死了更好,这样就可以去找我师父了。”
她手搭在腰间,紧握腰带里系着的三棱刺,微有恍然,似乎在看着黎北似又似乎透过她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我没钱看病。”
薄幸回头瞧着单薄的姑娘,又道,“银钱暂且不论,病好了再说。”
“我就是姚问。”
“我知道。”
薄幸毫无波澜,简单交代了屋外的胥吏两句,抬步便想走。
“薄司狱,你就没有怀疑过尹拾亭吗,尹家的人来过。”
黎北似突然觉得,眼前这位大人好像是镜子中另一个自己,或许是可怜人的惺惺相惜吧。
徐府里。
徐稚回来的时候,孟有归一面看着《六韬》一面吃着糕点逍遥自在。
结果虚浮的步子和带血的手腕可把他吓得不轻,仔细清理见伤口不深没伤及根本才算放下心来。
“叫你备着药,你怎么老也不听?非要我师父发脾气不成?”
孟有归滚了杯温水,取了故景方的盒子倒出药丸递给徐稚,“张不语是怎么回事?他找打吗?”
徐稚看着他发脾气那一套活像个小薄幸,无奈摇头想把他赶去看书,自己则去换了身衣裳想小憩一二,这药断不得,但他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弱,若是有效岂会等到今日。
孟有归瞧着他关上了房门,又歪回躺椅里端起书来,却隐隐约约听见糖粽子在前院低沉凶狠的叫声,他心下不好,起身前去查看。
刚出花厅就见刑房典吏带着人气势汹汹的闯进来,糖粽子在后面踩着两个胥吏的头嗖嗖两下跑走,瞬间园舍凌乱人仰马翻,领头的一手抻着衣服一嗓子喊出,
“刑房捕令,我等奉命带走西五里黎寡妇一案的嫌犯徐稚,搜!”
孟有归满脸不耐烦,抢过捕令看了眼下面的印章。
从六品韦静川。
果然是这个憨货!
韦静川是名门望族同州韦家的小嫡子,阳朔二十一年的同州解元。
本可继续科举考进京为官,结果却平调商州做了从六品小司法,接了烂摊子不说,这么些年都在刑狱司之下过活,可他乐得逍遥,整日嘻嘻哈哈如闲云野鹤般自在。
“孟小公子心里又憋着什么话骂我呢?”
高调男声从远处响起,胥吏让出条路来,后面晃晃悠悠过来一个中等个子穿官服的白面书生。
“我骂有人又抢活计!你怎么正事不办天天盯着我们刑狱司啊?”
“本官也是为了帮着办案,你师父与徐公子的关系谁不知道,就得本官来雪中送炭呐!”韦静川摇着那从不离手的鹰翎羽扇,轻声道。
孟有归站在台阶上叉着腰,随性往檐柱上一靠,言语有几分不屑,
“韦大人就算是想在申经承面前露露脸,也不至于拿我们家开刀吧?”
“小公子此话何意?”韦静川扇子合拢轻敲手背,看孟有归还得微微抬头。
孟有归是抽条的少年模样,身量却已和韦静川平齐,瘦削的身板挺得笔直,小臂长的铜剑斜插腰间,烟青色的额饰环发一圈坠了条长长的白玉流苏在后,正是少年肆意的年纪却十分沉稳。
“韦大人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申经承亡夫的孝期还没到呢,你也不必如此着急。”
韦静川哈哈大笑,他十分欣赏眼前这孩子,摇着扇子说道,“小崽子,你倒是与我年轻时有几分相似,我要早些成亲,儿子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可还轮不着你教训我。”
“再说,我尚未婚娶,申经承亡夫已故,在下想迎美人之心想必孟公子还体会不得。”
“不过此事和申经承无关,徐公子的嫌疑可排除不了,这案子若牵连了你师父停职,那来带人的可就不是这么好说话的我咯。”
韦静川言语间有几分哄孩子的意味,他年近三旬倒有些想念无忧无虑的儿时了。
“来人,带走。”
孟有归目光阴沉,孟有归目光阴沉,抬脚就踹,他素来灵动反应极快,一时间竟无人能靠近二进院子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