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沈伶仃如此,薄幸蹙眉说道,“陈士尔是昨天打翻糖粽的书生?”
“是他!定是他个卑鄙小人!原以为他是文人傲骨谁道是这般下流!在书院里被人欺负也不是平白没有缘由的!大人快抓了他替我父申冤呐!”他说着激动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脖子涨得通红。
“先生略冷静些。”薄幸抬手取来仵作常备的干净方帕递过,“我们会尽力出凶手,告慰亡灵。”
沈伶仃三十余岁的年纪又是书院里数得上名号的学富五车之人,不多时虽眼泪仍旧不断,却也渐渐沉静下来,朝着薄幸恭敬一行礼,“大人……见丑了。”
薄幸虚扶起来又唤胥吏找来椅子叫他坐下,
“细讲讲昨天街上发生了什么?你父亲在外可有仇敌?母亲因何过世?昨夜在哪?”
“我娘身子不好干不得重活,七天前稍好点想帮帮我爹,结果才站起来便栽倒下去,待医者赶到已撒手人寰,那日父亲生等我考试结束才告诉我,竟是连面都未见上。”
沈伶仃语气飘忽,豆大的泪珠不停滴落。
“我十一岁那年搬来商州,一家三口的重担都压在我爹肩膀上,但他极有分寸,绝不会结下仇敌的,如此杀人要命更是不会啊大人!”
他哽咽得话都说不清楚,垂头缓了许久。
“昨天是母亲的头七,我与父亲因为圆坟大吵了一架!爹想留着钱为我日后考试做准备,但……我可以再等三年,我娘不能。”
“不过好在我替笔书信又在书院为小儿启蒙,变卖一方砚台加上我自己的存银,凑了八两银子自去给母亲圆了坟。”
沈伶仃抬头望天,层层乌云将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闷雷滚下,
“我昨天在气头上,祭拜后直接回了书院,直到今日晨课结束,我去寻常卖粽子的南四里寻他不见,回家就发现……”
“昨天街上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我与陈士尔是同屋寝友,他说道与一粽子商家起了冲突,我想着卖粽子的那样多,今晨又要为新进书院的孩童上课,也未多打听。”
薄幸眼瞧沈伶仃憔悴至极不像扯谎,又开口问,“先生要参加八月秋闱?一时兴起?”
沈伶仃苦笑,自嘲般摇头,“我读书至今近二十年,不敢说阅览群书也是浅知皮毛,可每次都败在临门一脚,至今还是个贡生,好在基础扎实,教些孩子是可以的。”
“大人……我父这案子,会影响秋闱吗?”他踌躇开口,声音似有若无,唇色发白强撑着,
“得个功名,是我爹的夙愿。”
雷声巨响,天转眼阴下好似黑夜,凉风四窜着实是冷,偌大雨滴开始三两落下,薄幸并未回答,迅速派人送沈伶仃去驿馆住下。
理好事宜才封门贴条转身离去,正好遇见匆忙驾车赶来的温止寒,她开口道,
“大人,当年被清出考场的几位考生里,走走伤伤,全须全尾活着的就剩这位沈公子了。”
尹府早已装扮好,灯火通明好似过年一般,只为迎接在津宁县散心的嫡姑娘回家。
青顶马车在正门停住,尹孜在丫鬟的搀扶下又进了青蓝色轿子,朱门才合,倾盆大雨瓢泼而至。
“小九儿!”清凉男声由远及近,蓝衣白冠的尹七公子在尹孜面前稳稳停住,仔仔细细打量好几圈,嘴角掩不住笑意,
“高些!也圆润些了!三姐与四哥将你照顾的真好!”
本是好高兴的尹孜听到圆润二字,撅起嘴就朝前走,“七哥惯不会说话!哪有夸姑娘圆润的!怪不得讨不到媳妇儿!”
“诶!尹九你这是偏见!尹谙那小子不也没讨到媳妇儿!”尹时十分不服气,紧随其后。
尹孜十分诧异又敛不住笑意,瞧着他说道,“七哥!说话要睁开眼睛,小谙子在咱们里是最小的,还念书呢,他才十三岁讨什么媳妇儿?讨打还差不多。”
“我看你信上说,在尝试做人参和茶叶的生意。”尹孜从荷包里翻出一食指长宽的精致银盒子递给他,
“这是有人给哥哥送的,叫太平猴魁,听说一株茶树要三五年才能凑满这盒子呢,我尝了些真是好喝!你试试看,若把此物引进商州,生意不就做起来了?”
津宁县县丞是尹府老四,与尹孜是一母同胞的嫡子,也更亲近些。
尹时打开盒子略闻闻,颜色清亮茶香沁人,未喝就知道是好茶,好生感谢尹孜后突然想到什么,“爹的那份留了吗?”
尹孜一拍包裹,“大家都有,只是二姐姐在京城,我得回来找人送。”
她仔细瞧瞧左右神秘兮兮的,“我想着你要做生意总归是要多品些,这份是最大的,莫声张。”
尹时了然点头,说话极小声,“你快回屋子瞧瞧,我与五姐给你准备了一份惊喜!”
尹府这一辈共八子,前四个或嫁人或当官早已远离商州,最小的尹谙住在城外的礼同坡书院,府里现在就这三个孩子。
“什么惊喜?!诶,五姐姐呢?”
尹七忙摆摆手,“快别说了,五姐正烦心着呢,你稍晚些再去寻她。”
“为何?”
“爹昨天给五姐订了亲,可夫婿不知好歹要娶别家女子,结果被人家兄长好生嘲讽。本就孝期定亲又摊上这么个夫婿,五姐姐好伤心,我一天都未出府瞧瞧铺子了。”
尹孜向来愤世嫉俗,转头就朝着尹五那去,被尹七好说歹说才劝下,她现在可刺激不得。
二人将那男子好生骂了一顿,而后尹孜又道,“七哥,二姐姐的那个亲弟弟,在你之上,行六对吧?”
尹时不解,“他不是才出生就死了吗?”
“真的死了?”
“听说的,那时候还没我呢,不过他确实名字没有,家谱也没上,说是……没得太早,又在庄子上出生,算不得家里人。”尹时费解,
“问这干嘛?”
“五姐姐知道吗?”尹孜锲而不舍。
尹时抬手拍她脑袋,“她那时候还是襁褓婴儿,能知道什么。不过二姐应该知道,那时她已满六岁又是她亲兄弟。”
“问这干嘛?”他脑子突然闪过一个思路,小声惊呼,“六哥没死?”
尹孜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脑门,“你以为这是戏本子?”
“那……”
“闲来无事理了理家谱,好奇而已。”
“好了好了,我要去给爹问好了!晚了怪到你头上,小心挨骂!”
尹孜抬脸一笑,叫他先去帮着把从津宁县带回来的衣裳送给尹五,自己则转头前往尹拾亭书房。
母亲过世前给她留了一封信,笔墨浓重要她寻到尹府六子好生相待,言语只交代到他于府里有再生父母般恩德,却未曾提及为何不认他,甚至府里皆以为他早死了去。
如今,费劲钱财才打听到他在育贤书院读书,该去求父亲给个光明正大进出的理由才是。
阴雨不断,这万般谜团真是好生让人糊涂。
长干里的徐府也不安生,一道黑影在院中鬼鬼祟祟,朝着徐稚卧房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