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慎儿叉腰转身拦住他,“韦大人怎么这么爱凑热闹?刑房今日无事?”
韦静川摇着一柄鹰翎长扇,眯眼一笑煞是好看,“申大人好不将我放在眼中,本官比你官大半级呢!不过申大人若赏脸请个午膳,本官就勉为其难,原谅你。”
“那本官还比韦大人官大半级呢。”
薄幸抱臂瞧着他,这位韦大人已是二十七八的年纪,奈何是大家世族最爱的老来子,因而仍是小孩子脾性。
“何事?”她又转头问向那书吏。
“沈伶仃在书院养了两只鸡,昨晚在驿馆住的急就没把鸡接过去,今早温典吏带他回书院收拾东西就发现那只公鸡不见了。”
“他这就不干了,折腾得咱们上下十几人帮着一起找,书院翻了遍,只看到一团子带血的鸡毛,这沈公子就跟受了刺激一般,怎么劝也没用,小人来的时候正砸东西呢。”
薄幸与申慎儿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不解,沈伶仃昨日激动是因为父亲过世,今日因为一只鸡如此倒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可怜父母接连亡故,接受不了事实有些怪异举动也在情理之中,还是赶过去瞧上一瞧稳妥些。
育贤书院位于商州城最繁华的地段,内有大小院落二十余间纵横交错。在最西侧的小路上,尹兰之从远处躲避豺狼猛兽一般急速走来。
“姑娘莫跟着我了!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六哥,六哥你走慢些!”尹孜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拎着糕点跟在他后面,“我只是来送包糕点,六哥你走慢些!”
“姑娘要我说多少遍,你我不相干,贵府百般事宜何必说与我听?”尹兰之避而不及。
尹孜还跟在后面,“六哥,我知道……我知道府里对不住你,我不求你能回到府里,但你我总归还是兄妹,何必如此不相见啊?”
这一句是触到了尹兰之心里的刺,强压下的怒火又升腾而起,甩开袖子转过头道,“你知道什么?”
尹孜躲闪不及‘砰’的一声摔坐在地上,一抬手掌心尽是血印子,可眼下哪里顾得这些,
“六哥……我……我娘过世前说……六哥是众兄长里最温润和善的……兰姨娘与二姐姐也是娴雅端庄……还说……”
“还说……还说六哥于我们有天大的恩情……要……”
尹兰之捂着肋下,呼吸剧烈眼眶发酸。
他长到现在二十岁,只在尹孜出生时回过尹府一天,剩下的日子都是在那寒窑庄子里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再后来,姐姐受辱被送往京城与人做妾,他先后两次为尹家做了嫁衣,轻描淡写的背后是刀刀见血的细节,这……岂是一句话说得的?
他攥紧的拳头颤抖着,半天才压下一股哭腔,转头就走,
“……滚!”
“六哥……”
眼瞧着尹孜就要哭出来,她自小千娇百宠,哪里磕碰的这样严重过,这下血印子真是疼得她连哭都没力气,
“我……”
尹兰之走出不过五步终究抵不过尹孜的哭音,不由得脑子里又出现了他阿姐被塞进喜轿之时,她哭得也是这般无助。
更何况,从未有人这样唤他一声六哥。
万般该死的尹拾亭,他心里好一番挣扎,遂抬手抽出腰间帕子取出一粒白粒子药丸,在手掌心捻碎倒给了尹致。
“揉开。”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我娘三年前过世了,临终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封书信,还有一幅你的简画,她交代叫我找到你好生相待。”
“爹爹今早要给军队送行,然后来书院做讲学,七哥昨天带着五姐出去了一趟,正巧碰见书院的人来送画像,然后我就找来了……”
尹兰之瞧着尹孜言语真诚不像在说谎,又问道,
“七哥?”
“五姐姐定亲了,但是不知道那个没良心冒着未来姐夫的名义找了别家女子,五姐姐太过伤心,七哥才带她去看看那女子的。”
尹兰之嘴角突然勾起一丝莫名的笑,问道,
“你还是个有情有义的。”
“六哥!回家吧!总归是要回家的,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一家人若缺了谁总是不圆满的。”
尹孜泪珠滚落,她一无所知,但母亲交代的她便要好生护着。
“你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六哥是我的兄长。”
尹兰之不禁笑出声来,尹拾亭是如何养的女儿,竟这样单纯,如此倒不如用上一用。
“你认我,你爹可不认。”
“……这是我娘的夙愿,我会办到的。”
“好妹妹。”
尹兰之抬手摸摸尹孜的头,他已经开始期待当他站在尹拾亭面前,他那张青绿色的脸该是什么表情了。
“我的鸡!我的鸡!”
薄幸赶到的时候,沈伶仃抱着那只浑身白毛的母鸡呆坐在地上,脸挂泪痕目光呆滞。
院门大开,两间对称的房间凌乱不堪,院落里皆是碎陶乱瓦,被褥都被扯了出来,温止寒身后还护着个青衫白冠的清瘦年轻人,细看去脸上带着两道伤。
“大人,这位是陈士尔,刚才沈伶仃发疯险些把他送走。”
陈士尔放下捂着脖颈的手,这才发现脖子上还有道红印子,若再用力些就割了喉了。
“带出去。”
陈士尔才挪半步,沈伶仃一手抱鸡一手撑起自己便朝他扑过来,
“你不能走!陈士尔!你还我爹命来!”
他原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眼下却如换了个人般力大无穷,直奔人来。
饶是薄幸再不懂医术也看得出他眼下有些不正常,无暇多想,抬脚踢起瓦片飞踹过去。
锋利的边缘狠狠划过沈伶仃的小腿,他手下脱力那只白胖的母鸡便挣脱出来,扑腾着翅膀满院子跑。
直到薄幸一肘将其击晕,院中才落得安宁。
“多谢几位大人救命之恩,沈兄是个可怜人,望大人莫苛责。”陈士尔才拱手说道。
“伤一会儿会有人来瞧,还好吧?”薄幸虚手扶起,又问道,
“你和沈氏父子有什么过节?”
“这伤……和沈兄没有关系,书院里人龙混杂又爱打闹,刮碰是不可避免的。”
陈士尔白润的手指轻触了触脖颈上的伤口,又道,“沈兄接连遭受打击,精神是有些混乱的,那日我是与沈伯起了些冲突,但我整夜都在打理书稿,同窗们都可以作证。”
温止寒站在他身后点了点头,此番证词确实有人作证,可见沈伶仃是伤心糊涂的。
“听闻陈公子是自岐州求学而来,我师父是岐州人士嫁过来的,你我算半个同乡,在书院里的日子还习惯吗?”
薄幸是个细致的人,陈士尔的手虽大半藏在袖中,但隐约可见疤痕交错,深深浅浅,素闻育贤书院书生杂乱,他又是个聪明的穷学生,看来是不太好过的。
陈士尔极聪明的,一听便知是何意,摇头笑了笑,道,“陈某手无缚鸡之力但总会躲,好在,待到秋闱便是结束了。”
“这位是刑狱司的典吏温止寒,公子下次若应付不来,又寻不到我与申经承,可尽管找她,另外一位典吏姓游,也是管用的。”
“那鸡是怎么回事?”
“陈某昨日不在房中,实在不知,眼下那鸡怕是都进了肚子,沈兄若实在要个结果,便看看通判公子他们吧,有些人惯是爱顺手拿东西的。”
“陈公子是说?”
“比如才大婚的梅家公子,聘帖都是沈兄代写的。”
薄幸点头无言,这书院里的书生非富即贵都是混日子,沈陈二人算是为数不多有真才实学的,鹤立鸡群又无倚仗,倒是可怜。
眼看着温止寒从屋子里带出个巴掌大的瓷枕并一套整齐的状元戏装,薄幸蹙紧眉头。
邯郸记?
这枕头与戏服都是剧目《邯郸记》的必备道具,黄粱一梦便是出自于此,薄幸突然意识了沈伶仃是三年前被牵连出考场的,那件事情,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门外突然好生吵闹,一群叽叽喳喳的书生堵在门口探头瞧着,又进来两小厮指挥身后人往里搬着金银细软,大腹便便的院首摸着胡子走在最后。
“院首?做什么?”陈士尔有些疑惑。
“薄大人?见过薄大人!您看啊,沈伶仃要搬出去住,屋子也不能空着,正巧又来了新的生员,某便安排在这了,请大人恕某不告之罪。”
“我又不住在这,该知会陈公子才是。”
院首倒也是个圆滑的,拱手又朝着陈士尔复述了遍,好一番面子建设。
薄幸笑意收敛眯眼扫过,那个领头的小厮好生眼熟。
她眉头微微蹙起,有点像……街上打横幅的那个。
“明回,那本《六韬》呢?”
尹兰之自门外信步而来,手腕上系了条黑色缎带,二人对视皆是一愣。
薄幸当初救人的时候,就是拿这条黑色锁边的缎带帮他固定的伤口。
三两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