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坐到熟悉的八仙桌上,薄幸才放下多日疲倦长松口气,拿起盘黄豆面卷儿捻入口中,端得是软糯香甜,品得是丝丝醇香,一尝就知道是徐稚的手艺。
“不开家酒楼,对得起你这手艺?”她活这十八年吃过无数美食,师父第一,徐稚第二。
小抿口梨酒,徐稚给她夹了一筷子酱肉,这人半月不见瘦了许多,可见诸县可恶惯不会照顾人,嘴上却说,
“照顾你们俩就累煞人也,劳大人让小民多活两年吧。”
薄幸转头看他,这人今日奇怪,瞧他又要举壶,眼疾手快抢过说道,“这半月你好生肆意,酒喝上两口就算了,不可贪杯。”
徐稚也不曾争抢,盛碗莲蓬汤并未言语。
她越发诧异,他该慢条斯理的回怼过来才是,怎么这般奇怪。瞧了瞧孟有归,师徒二人皆满脸不解,于是她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刚才行径,无甚不对啊。
“因为那个那个当街的憨货?”眼瞧徐稚表情微有松动,便知找对了源头,继续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以为我是傻的?”
徐稚取手指长宽的千层核酥饼到碗里,说道,“你记得那尹府主君?”
薄幸思量再三说道,“我刚到诸县县郊的时候,顺手救过一个受伤的男子,毕竟官服在身不好见死不救,那人带着面巾看不见脸也说不出话,八成是个哑的,送到县里就分开了。”
“后来他遣人送香囊,那小孩儿放下就跑就说是个黑面巾男子给的,从我到胥吏人人皆有,我看着好似前朝微雕手艺,拿回来给咸粽子当脚架玩罢。”
薄幸起身取来香囊给徐稚瞧了一眼,这玩意儿小巧精致算得上宝物,银丝圆润下坠玉石,看着是上了些年头的,随后叫早已吃完的孟有归去挂鸽子架上。
“早上有人打着裴校尉名号过来求亲。”
“裴校尉?”薄幸震惊,“裴校尉是尹五姑娘定过亲的夫婿,人又极敦厚,绝做不出这事。”
徐稚面色无常,“所以我打发了。”
她狠狠咬下葵花斩肉,又说道,
“裴校尉的兄长是当年苛山支援的指挥使,多亏他才把师父尸身运送回来,后来商州下辖的津宁县换防,啊,就是知府尹拾亭嫡子当县丞那地,他平调去做了正七品别将,再未回来。”
此番言语点醒了徐稚的头脑,思路如同瓜蔓般,将近期事情同三年前的私造军械案串联起来,一时无言。
“明日,我会搬出府里去驿馆住下,你带着有归且离我远点或许安全些,既有人抛了刀来,也不好叫戏台子冷场。”薄幸若无其事的说道,细听言语似还有些喜悦。
终于,她等这许久,终于是要揭开这层迷雾!
放下碗筷,她自袖中取出一张薄纸,展开递给徐稚,“昨日有人以飞刀为信使,送过来的,那人武艺高强,恐怕在我之上。”
徐稚展信后表情微有些凝重,这诗句字字见血,可谓诛心,并且眼见是很了解他们这三年状态的。
此人在暗,他们在明,又极力推动他们犯险,不管是队友还是敌人,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此诗未完还有下句,我们入局了。”甚至已是箭在弦上。
没有回答,难得见徐稚蹙紧了眉头,此时他的脑筋里如飞速旋转的陀螺,做了好几种日后发展的假设,又联想起昨日的卦象,而后眼眸释然,抿唇一笑,回道,
“虽不知这位尹府主君与寄信之人是谁,但显然和我们有共同目的,既然找上门来,势必还会找到别人最后连成一张密网,倒不如按住不动,顺水推舟。”
“借力打力?”薄幸挑眉,
“你个老狐狸。”
二人相视一笑,看来是想到一块去了。
“师父要打谁?尹知府?杨通判?韦司法?还是经历司的陈经历?”
孟有归怀抱糖粽子倚靠门框,咸粽子自门外飞来稳稳落在他肩膀上。
闻声徐稚拿过两张纸板正折叠起来揣入怀中,薄幸转眼瞧小徒弟,好家伙,把商州官衙里微有权势的都报了一遍。
“不过今日横幅做得好看,也不知道是哪家布坊里的。”
小徒弟转眼就换了个话题,他何曾不知师父所言何意,只是事无定论暂不好决断罢了。
“如此,那明日寻来给你做身衣裳,想要什么样的?”薄幸端起一碗蛋奶核酪。
徐稚从始至终都在端着碗汤,放下瞧去连半碗也没喝下,向着她慢条斯理道,
“你喜欢?那便也做个横幅挂花厅里去。”
“做什么?”
“肉圆一碗,求娶大人。”
“……”
看不清徐稚眼底是戏谑还是真挚,薄幸甚是无语,“徐稚,少看些话本吧。”
“张不语昨日是不送来那一人?怎么处置了?”
“砍了手脚扔府衙门口了。”
薄幸点点头而后突然反应过来,“扔府衙门口最后不是又要落在刑狱司的头上?”
“不语眼看着韦司法把人捡去了。”
“罢了,左右他跟踪夜闯是死罪,打死也责罚不到我们头上。”
闻言,她长出一口气,韦静川闲散无事,让他审去吧。
这一路舟车劳累,薄幸回房歇息,徐稚缓坐片刻也起身离去,路过鸟笼的时候无甚表情一把扯下香囊,玉石碰撞叮当响确实好听。
徐府东行百米,青门平安顶的宅子新安了牌匾,上书两个大字:宿园。
“瞧仔细了?确是徐氏的少东家?”
窗边站着一个和徐稚体型身量极为相似的男子,身披黑色外衫,手端一小银碟子桑葚正吃着。
街头那银冠男子站在后方低头应是。
“也是了,怎么能当街求娶呢,该去道个不是的。”尹兰之抬手又吃颗桑葚,十分惋惜,“那银丝花鸟香囊呢?”
银钗男子唤做明回,摇头道,“我略有抓住薄姑娘的衣角,晃动间并未听见玉石声,许是放在背囊里了。”
尹兰之金质玉相贵气十足,低头一笑长眸流转满是柔情,“那物可抵我身家性命一条,阿幸岂是俗人,必然看得出珍贵,好好放置着呢。”
其实诸县那时他已做好了送死的准备,可薄小大人如天女降世般救他于水火,就此点燃少年郎的一颗热忱之心。
他活这二十年来,还从未有人如此不问分毫便坚定不移得站在他身旁,只瞧她一眼就觉着心头颤动不能自已。
那一瞬间好似飞上云端和星辰痛饮,又好似落在蔚然水面与青鸟纵歌。
喜得他抉择许久也想不出该送什么礼物回馈,最后选了母亲遗物混在数只寻常香囊里送予她,这三年来,香囊从未离他身侧,是全天下除姐姐外,他心头的第二重要。
“主君,明日巳时知府会前往书院讲学,书生画册入夜后会送入尹府,另外,尹九姑娘自津宁县而归,现下刚入城里。”明回拿过下人送来的汤药,汤匙搅动放凉。
“素闻嫡九姑娘最爱好看的公子。”尹兰之似在自言自语,“年轻姑娘爱瞧上两眼俊朗男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明回将药递过,轻声道,“可要掺进您的画像?”
抬头饮尽苦药,尹兰之连忙塞口蜜糖,“我天资平庸哪里配得上,书生里有个次次头筹的叫陈士尔,身姿板正文人傲骨,还有那个叫沈伶仃的也不错,一并送进去。”
“是。”
明回在椅子上又加了一层羊毛的毡子,最近雨大,主君伤势未愈铺厚些也无妨。
尹兰之自嘲般摇摇头,抬手翻开一本《中庸》,八月秋闱他也是要参与的。
徐府里,薄幸琢磨着要给潞州带的东西,冷不丁转头瞧见满院子花草暗自思量,她走时候好像比这多啊。
罢了,眼看师父孝期将至,腾出点地方行祀礼也好。
“莫瞧我,都是那猫和鸽子干的。”徐稚坐在花厅里翻着一本方剂集,桌上银盘子装的琥珀核桃眼瞧吃见了底。
没等人答话,忽听一声惊呼,门扣敲得震天响,开口正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申慎儿,
“大人!死人了!”
“谁死了?”
“育贤书院书生沈伶仃的父亲,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