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阴雨天,檐下雨水滴答,屋里滚着热茶,薄幸大刺啦啦坐在厅堂里,对比着几份试卷。
尹兰之的字迹她绝不会忘,她手里握着这张卷子名为尹复,字迹确是尹兰之。
尹府两公子皆是官员,一名为尹景,家中排行老大,六年前乡试取了贡士功名,现在偏远地荒的益州诸城县做从七品县学教谕,因此上任再未回来。
另一位即尹复,现在商州第一富饶之地津宁县任丛七品县丞。
薄幸犹记得,尹复做官两年就升为从七品,守着账目肥差,但尹景足足用了六年,这晋升速度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尹拾亭打的一副好算盘呐,难不成是将尹复做接班人培养?
薄幸本意是冲着姚措训的例证去的,却意外发现尹府替考秘密,她攥着卷子逐渐面色复杂。
看来尹拾亭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违法的勾当,亏的装作一副菩萨心肠体恤百姓,这偌大的商州官场便都成了他儿晋升的垫脚石!
秋闱事关重大,看来那合赏郡公也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若破尹复不愁姚措训不平,军火走私案自然迎刃而解。
早起申慎儿来过一次,沈伶仃与姚问的案子也不必太过担心,心中有了二三权衡,薄幸抬头活动活动脖子。
她突然又想到了尹兰之,他这次回来总归不是想要尹拾亭的命吧?昨日为何又说与她目的相同呢?
“师父,累。”
糖粽子趴在椅子上,孟有归伏在茶桌上做着功课,直至一道雷劈下,孟有归把手里的书往前一推,说什么也不肯再动笔。
薄幸头也没抬只伸出手来要他刚才的笔稿,小徒弟乖乖巧巧的递上卷子,然后拿起芙蓉糕,边吃边逗猫。
她头疼的捂住脑袋,这字当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难看,远看字迹飘逸浑然一体,近看偏旁部首各自为政,
“孟有归,我从地上抓只虫子来都爬得比这好看,这卷子哪个考官愿意看?”
“师父,我是童生。”孟有归说得很正经。
他今年二月参加了一轮童试拿了个第三的名次,正经算个童生。
薄幸原只是想让他去考着玩玩,着实没想到他拿了个这样好的成绩。
再加上孟有归身姿挺立自小就有天赋习武,他自己又有心想考个武举,只是差在了现在年纪小,还得再等一年才能参加武试。
只是武举也不能把字写成这个狗样吧……
“而且徐伯宴的字也是这样的。”
说得理直气壮。
薄幸歪着脑袋抿嘴一笑,抬手从孟有归头上呼过去,“能不能学点好?”
说着把那卷稿递到他面前,“这句话是雉雊麦苗秀,瞧你写的我还以为麦苗秃呢?!”
孟有归跳着脚躲站起来,
“秃就秃嘛……也不是不行……”
她气极反笑,拿过笔重新写下这一句诗,薄幸的字是师伯徐淳渔亲自教导的,极擅于瘦金体,笔风清隽行笔遒劲自然,
“字迹工整些,再写成这个样子,就罚你去给韦司法打下手,晓得了吗!”
“是……”
孟有归小脸一垂不情愿极了。
话音才落,徐稚自外而来,穿了件墨黑色带暗竹纹的劲袖衣裳,打着把上了年头的桐油伞。
今儿他一早上就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薄幸把案证合整放好,瞧着他那身衣裳有些出神,自师父去后,他们三人就再没穿过带刺绣的衣裳,今儿这样明显的暗纹是他头次穿,却也是件黑色的。
“瞧着我做什么。”
徐稚拎着一包核桃酥自她眼前晃过,放到孟有归手上。
薄幸回神,斟了一杯热茶,语气轻轻,
“大雨瓢泼的,身子那样弱还不爱惜些。”
孟有归是极聪明的,二人言语间就从屋子里拿出两件外衫来递给了徐稚,一件披在肩上一件盖在腿上。
“给,缎带掉就掉罢,不必心痛。”
徐稚从怀里扯出条坠着玉疙瘩的绳结,随手扔给她,又赶忙端起茶盏品了口热茶。
许是一冷一热刺激着,又许是昨夜衣着单薄着了凉,他竟反复咳嗽起来,这可把二人吓一跳,拍背的拍背倒水的倒水,忙乎了好一阵子。
待徐稚平静薄幸才细端详这手里的玉疙瘩,他精于占卜知道些有的没的早已习以为常。
这墨青色绳子编得倒是好看,瞧着玉的成色也是块好玉,只不过这雕得是个什么物件却看不出来。
瞧着她一脸费解,徐稚慢条斯理开口道,
“双玉连环。”
薄幸直看得一脑袋问号,转头递给孟有归,这哪里是什么双玉连环,这明明是一块玉疙瘩嘛。
直到孟有归指着中间一丁点穿线的缝隙,她才发现,这好像,确实是,大概意义上的,极其抽象的玉连环。
“你……做的?”
这样的造诣……傻子才买。
“嗯?……我看着张景宋做的。”
徐稚仍是瞧着杯里起伏的茶叶,无甚表情,只是耳尖微有泛红。
“啊……”
薄幸面子上了然,心里暗暗翻个白眼,当她看不见他手指尖硌出来那通红的印子嘛。
徐稚皮肤白,留个印子半天也下不去。再者说,自她有记忆起,他脖子上坠着个极精致的玉连环从未摘下,大概是传家宝吧。
再瞧着手里的这个,嚯,好一个圆鼓囵吞白白胖胖的玉馒头。
不过,不年不节的送礼,莫非有要事相求?瞧上了谁家的姑娘?看上了哪里的店面?知道了她昨夜偷偷骂他来算账的?
“那……”
“医馆拿的,且带着就是了。”
徐稚突然抬手扯过玉连环,一手拉过薄幸的脑袋就从头上给塞了进去,那玉连环在手里攥得温热,沾到她脖子的皮肤上也不觉得凉。
多谢……二字正好被徐稚挡了回来。
薄幸低头瞧着那玉,圆咕隆咚没有棱角,就叫双玉馒头罢!
徐稚坐在旁边有些坐立难安,孟有归突然怼了怼他,递过去块核桃酥。
看到徐稚皱到一起的五官,薄幸也掰下一小块尝了尝,感到苦涩在舌尖蔓延,赶忙喝两口茶,五官都皱作一团。
孟有归放下手里的核桃酥哈哈大笑,还没开口就被徐稚一把瓜子甩过去。
这小孩子反应极快三两下便悉数躲开,正巧门外铃铛声传来,便头也不回前去开门。
瞧着孟有归远去,薄幸顿时立眉,把孟有归的卷稿拍在徐稚身上。
“徐稚!你能不能做个表率!看看这字,简直和你如出一辙,论起字迹来你们俩简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於朝头一份的霸道!糖粽子若是会写字都要比这好看许多!咱们俩这年纪一把就算了,万一有归以后中个武状元,这字怎么能上朝面圣呢?”
徐稚瞧瞧孟有归的卷子嘴角一咧,
“有归不亏是我师父的儿子啊,没受过师父的指导,字迹却如出一辙,可见是亲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