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光不是骤然而至的,是像揉碎的银箔似的,一点一点漫过雾疣山黛青色的山脊。
晨雾还没散,裹着松针的潮气往人衣领里钻,树屋前的空地上,枯草被拢成小堆,昨晚燃过的火堆余烬还留着浅淡的暖意,灰堆里埋着的几颗烤红薯早已凉透——那是闫屿安昨晚特意烤的,说今早赶路能填肚子,此刻却孤零零躺在那里,没人动过。
水淼淼拄着拐杖站在空地中央,拐杖是酸枣木做的,握柄处被她磨得光滑温润,顶端裹着层厚布,敲在地上时不会惊飞林间的雀鸟。
她左腿还微微发僵,那是前几日在乱石坡崴到的伤,虽涂了自制的草药膏,走快了仍会扯着筋疼。
她弯腰去系腰间的粗布包,包角绣着朵小蓝花,是雅思帮她缝的,里面装着驱瘴气的草药粉,还有几包止血的金疮药。
指尖刚触到腰间另一个硬物,心里就像被什么轻轻戳了下——那是闫屿安昨晚留下的硫磺弹木盒,巴掌大的盒子,雕着简单的云纹,木色温润,还似有若无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山谷外的方向,脖颈微微发酸也没移开目光。
山谷外的树林被晨雾缠得密不透风,青灰色的雾团在树影间飘着,连最粗壮的栎树树干都只露个模糊的轮廓。
她盯着那片雾看了好一会儿,连眼睫都没眨——她总盼着能看见那抹玄色锦袍,哪怕只是个衣角,或是侍卫腰间的银带扣反光,可雾里只有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偶尔有只早起的斑鸠扑棱着翅膀飞过,留下一阵短暂的响动,随后又恢复了寂静,静得让人心里发空。
雅思说“他肯定会偷偷跟着”,可此刻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水淼淼咬了咬下唇,下唇被牙齿轻轻咬出个浅印,她赶紧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把那点冒头的期待按下去——雅思还在旁边,可不能让她看出端倪。
她转过身时,声音比平时轻了些:“我们走吧,趁瘴气还没浓起来。陨星洞的瘴气到辰时就会往上涌,晚了就难走了。”
雅思手里拎着个竹编篮,篮沿缠着圈麻绳,里面装着打火石、油纸包着的干粮,还有个陶水壶。
她看水淼淼时,目光在她泛红的眼尾扫了扫,又很快移开,没戳破那点藏不住的失落,只是伸手拂掉水淼淼肩上沾的草屑,指尖碰到她微凉的肩头,又轻轻收了回来:
“嗯,沿着这条小路走,半个时辰就能到陨星洞外围。昨儿我特意探过路,路边的荆棘都用柴刀清了,你走慢些也无妨,我陪着你。”
两人踩着晨露出发,晨露沾在裤脚,走一步就留下个湿痕,风一吹,凉意顺着裤管往上窜。
水淼淼的拐杖敲在沾着湿气的石子路上,“笃、笃”的声儿比昨天轻了不少——昨天她还没这么在意动静,今儿却总怕脚步声太响,惊跑了什么似的,其实她心里清楚,是怕吵到那个可能跟在后面的人,又怕太安静,更显出没盼头的失落。
小路两旁的蕨类植物沾着露,叶片卷着边,风一吹就滴下水珠,落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水淼淼走得很慢,左腿的伤早不是阻碍,她只是总忍不住回头。
第一次回头是走了约莫五十步,她借着整理腰带的动作悄悄转了身,目光飞快扫过身后的草地。
枯黄的草叶上,两串脚印并排着,她的脚印偏浅,鞋尖沾着点泥;雅思的因为拎着篮子,后跟压得深些,还带着竹篮底的浅印。
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三串痕迹,连风吹过的草都只是轻轻晃着,没一点被人踩过的迹象。
她心里轻“哦”了一声,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坠了下,转回来时,拐杖敲石子的声音又轻了点。
第二次回头是遇到一棵歪脖子枫树,树干斜斜地挡在路中间,她停下脚步,说要歇口气,手扶着粗糙的树皮往后看。
晨雾比刚才散了些,能看见树屋的屋顶露了个灰黑色的角,连空地上的火堆余烬都隐约能瞧见,可远处的杉树林还是蒙在雾里,没那抹熟悉的玄色。
雅思在旁边拧开陶水壶递过来,她接过时,指尖碰到壶身的暖意,却没觉得暖和,只轻轻抿了口温水,把水壶递了回去。
第三次回头时,雅思忽然说:“前面有片矮灌丛,小心刮到衣服。”
她趁机飞快回头,连远处的山谷口都扫了一眼——那里只有雾在飘,连侍卫的影子都没有。
她攥了攥手心,冰凉的,刚才碰到硫磺弹木盒的暖意早散了,木盒贴在腰间,也凉得像块冰。
“他真的走了啊。”
水淼淼在心里悄悄叹气,呼吸都轻了些。
昨晚在树屋,闫屿安把硫磺弹木盒递给她时,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温温的,还说:“明日你们去陨星洞,我在山谷外等着,若有情况,就往天上扔这个,我看得见。”
她当时没接话,只是低头把木盒系在腰间,心里却偷偷盼着,他说不定会跟着,哪怕不露面,也能在洞口附近守着。
可现在看来,他大概是真觉得这趟行程浪费时间——北屿的灾情还没稳住,京城里皇后那边又虎视眈眈,哪一样都比跟着她这个异世灵魂重要。
也是,她本就是随时可能离开的人,像阵风似的,说不定哪天就没了踪迹,又哪里值得他多费心思?
她攥紧了腰间的硫磺弹木盒,指节微微泛白,木盒上的云纹硌着掌心,有点疼,却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而此刻的树林里,三十步外的杉树后,闫屿安正贴着树干站着。
杉树的树皮粗糙,带着松脂的味道,蹭得他手背发疼,可他连动都没动。
玄色锦袍的袖口被他仔细翻折到小臂,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衬布,这样走路时衣料就不会摩擦树枝发出声响;靴底沾着晨露和落叶,踩在地上没一点声音,连鞋尖沾的泥都被他悄悄蹭掉了,怕留下痕迹。
他的目光牢牢锁着水淼淼的背影,连她每一次回头的动作、每一次垂肩的模样,都看得清清楚楚。
刚才水淼淼第三次回头时,他心都提了起来,赶紧往树后又缩了缩,后背紧紧贴着树干,连呼吸都压得又浅又慢,胸口憋得发闷也不敢松气。
他怕她看见自己,怕她皱着眉,语气带着点疏离说:“闫屿安,你怎么又跟来?是不是觉得我自己不行?”
更怕她说出“你只是为了责任”那句话,是他自己想跟着,是想看着她平安,这点心思,他却没胆子说出口,怕说了,连远远跟着的资格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