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
雨夜，子时，万籁俱静。
李世民坐在甘露殿内，听着殿外淅沥的雨声，垂头批阅奏疏。
殿外无声走来一道苍老的身影，太监总领王涂穿着绛色官袍。
静静站在殿门外，神情犹豫踌躇。
魏王谋反的消息王涂早听太子密报过，但王涂一直不敢轻信。
毕竟太子和魏王是死对头，死对头泼的脏水能不能取信。
所以这几天王涂一直压着这件事没敢跟李世民禀奏，私下却发动了一切能发动的力量全力追查证实。
谋反非同小可，尤其还是魏王谋反！
王涂跟随李世民多年，深知他的性子。
当年的玄武门之变手足相残，说是情势所迫也好，说是野心所趋也好。
但在李世民内心最深处，对兄弟手足下毒手这件事也是非常自责悔恨的。
只是这种自责悔恨无法对外人说，对外还得硬起心肠历数兄弟的罪过，表达自己多么的委曲求全，兄弟如何的残暴不仁，咄咄相逼……
人前人后不同的矛盾心情，这些年一直反复煎熬着李世民的内心。
所以李世民登基后对子女的和睦关系尤其看重！
然而心里看重，行动上却常常忽略。
因为当皇帝实在太忙了……
忙得连家庭里父亲和子女的感情维系都需要安排一个行程出来。
而那些子女们因为缺少了父亲的直接教导，随着年岁的增长，性格也渐渐变了味道。
权力、钱财、土地、美色，世上那么多的诱惑。
哪样不使人动心？
本就是意志不坚定的少年，稍一诱导便滋生了野心。
野心越长越大，无法遏制，终成大祸。
比如魏王李泰。
直到今天日落前，王涂终于从魏王府的眼线耳目中得到了切实的消息。
魏王李泰果然在谋划造反，并且已箭在弦上！
王涂不敢再隐瞒下去，消息查实后马上来到甘露殿。
然而站在甘露殿门外，王涂却停下了脚步，死鱼般木然且冰冷的眼中闪过一道黯然之色。
亲儿子造反，王涂能想象李世民的表情将是怎样的错愕和痛心。
这种痛楚一如当年他亲手搭弓将兄长李建成一箭射死的那一刹。
父子、手足，本应是人世间最亲密无间的关系，可终究落得互相残杀。
时隔十一年，他的亲儿子竟效他当年，也向他举起了屠刀……
这该是怎样的痛？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了吧？
心如铁石的王涂此刻站在殿门外，心中一时竟也生出不忍和悲怜。
为殿内这位雄视天下的天可汗陛下，也为这位注定失败到一塌糊涂的父亲。
踌躇半晌，脑中措好言辞。
王涂无声地一叹，终于还是迈步走进了甘露殿……
悲痛且留往后细数品鉴，可眼前的谋反，却是一定要迅速扑灭的，否则后果严重。
小碎步轻悄上前，看着桌案后的李世民一手扶额，一手执笔，神情专注地批阅奏疏。
王涂神色黯然，却不得不打断了李世民的思路。
“陛下，老奴有急事禀奏。”
李世民从小山高的奏疏纸堆中抬起头，神情已然非常疲惫了。
“有事快说。”李世民淡淡地道。
王涂停顿片刻，终于狠下心道：“陛下，魏王涉嫌谋反，老奴已查实。”
李世民一呆，疲惫无神的双眼忽然精光暴射，脸色却迅速阴沉下来。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王涂面无表情地重复：“魏王事涉谋反，老奴已查实。”
“泰儿？你是说泰儿谋反？”
李世民瞪大了眼睛，随即狠狠一拍桌案“你个狗才老糊涂了？”
“天下谁都能造朕的反，唯独泰儿不会！”
“他有什么理由造反？他凭什么造反？”
王涂不出声，仍旧面无表情垂头恭立。
看着王涂的模样，李世民脸色瞬间数变，最后居然失神地瘫坐下来。
“果真查实了么？”
王涂语气平静地道：“老奴已查实了，从陛下召集重臣商议废王之事后。”
“魏王便密召汉王李元昌，襄阳郡公杜荷，长广公主之子赵节，还有左屯卫中郎将李颜入魏王府！”
“密谋此事者，此四人为首。”
李世民面无表情道：“可知谋反细节？”
“何时发动，何人运筹，长安十二卫多少军队从逆？”
王涂连忙回答：“长安十二卫中，左屯卫李颜经营多年，恐已不稳。”
“魏王左率卫中郎将因军士私斗而被罢免，改换右郎将常望代其职。”
“老奴思之，这恐怕是魏王设下的圈套，那常望必是魏王的人！”
“其余几卫是否有将领从逆，老奴不得而知。”
李世民神情愈发阴沉，沉默片刻，缓缓问道：“……朝中大将军可有涉事者？”
王涂犹豫了一下，道：“魏王府府千牛贺兰楚石，近日频繁出入其丈人侯君集府中。”
“不知其意。”
李世民身躯一震，心中愈发痛楚难当。
“亲子和肱股之臣皆反我！”
“朕，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这是李世民的态度。
一切坏事的发生，他都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错的只能是别人。
李世民太自负了，自负到了狂妄的地步。
随着这些年大唐扩充越来越多的版图，李世民的自负和傲慢也随着版图的扩大而扩大。
他渐渐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不可攀爬的高山，永远站在神灵的角度俯瞰世人！
神灵怎么可能犯错呢？
这位失败的父亲最失败的地方在于，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失败的。
儿子造自己的反，错的当然是儿子。
自己这个父亲对他多年教导，为他遍请世间名师大儒，时刻督促他的学业，给他灌输治国安邦的道理。
纵容他的各种胡闹和残暴不仁的行径等等。
李世民扪心自问，自己这个父亲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是李泰没有珍惜，一次又一次消耗着他的宠爱和耐心。
最终宠爱耗尽，他彻底对儿子失望寒心，这才有了后来的废王之议。
作为父亲，能给的都给了他。
李世民曾经自省过，到底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
一次又一次的自问后，李世民愈发觉得自己没错。
是的，对这位嫡子，李世民做得足够多，足够好了！
仁至义尽之后，换来的却是儿子刀剑相向。
这一刻，李世民的心忽然痛得无以复加，t依靠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曾经那个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恭敬孝顺的儿子。
今日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嘴角噙血的狼子！
此痛犹如万箭穿心，生不如死。
相比儿子的背叛，更令李世民感到事态严重的是侯君集的参与。
“君集亦欲反朕乎？”
李世民沉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