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李义府叹了一口气:“因为民间元气未复!”
“当初征薛延陀时官府能向民间征调或借到粮食,那是民间地主和庄户们多年屯备的。”
“粮食全被官府借调过去,说是十室九空也不过分!”
“世间任何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短短两年时间,能指望民间又能屯下多少粮食?当然远不如两年前了!”
“王师东征本是振奋人心之事,无论权贵还是草民,闻之必然欢欣鼓舞,因为这是雪耻之战。”
“可是……民心所向是没错,但官府再向百姓借粮却不一定能借到。”
“不是不支持官府,而是实在没有余力!”
“官府逼得急了,反而会激起民怨。”
“好好的一件事,最后全变了味道,李某实在担心这次朝廷和陛下会得不偿失……”
从李义府的一席话里,李素能听出来,李义府对李世民东征是持悲观态度的。
一番话说出来后,亭内陷入久久的沉默。
众人皆拧眉沉吟不语,轻快的心情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亭内满满的负能量。
良久,许敬宗忽然道:“李兄远见卓识,许某钦佩。”
“只不过许某不明白,为何房相和长孙相没能看出东征背后的凶险?”
李义府摇了摇头:“两位相爷何等人物?”
“他们总领尚书省,各地州县岁入几何,官仓所余几何。”
“每年收上来的赋税相比往年是增是减,这些数字全摆在面前!”
“他们怎么可能不知?”
“只不过,知道归知道,但东征高句丽之战……不可改易。”
话到这,裴行俭这时忍不住插言道:“两位相爷在朝中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们难道不知庙算筹谋不足,会造成大唐王师多么巨大的伤亡甚至是战败吗?”
听到这话,许敬宗和李义府不约而同翻了个白眼。
实在很不想跟这种人来往啊!
好好的一个问句,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如此具有攻击性?
这话若传进两位宰相耳里。
一说便是某年某月某日,谁谁谁在背后说你坏话,这话是谁说的,当时旁边还有谁……
说坏话的人固然落不了好,这个旁边还有的谁。
你愿不愿赌一下宰相的肚里到底能不能撑船?
许敬宗和李义府的脸色有点难看了,自古忠奸不两立,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大家的气场天生就合不来,三观更是是南辕北辙。
现在大家同时坐在同一座凉亭里,将来甚至有可能成为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想到这,双方抄刀互砍的心都有了……
奔前程不容易啊,为了让眼前这位年轻的李公爷高看自己一眼,能忍就忍了吧!
想到这里,原本懒得搭理裴行俭,李义府还是耐住了性子。
脸上甚至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裴贤弟到底年轻,有些地方没看明白。”
“两位宰相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宰相岂能不知这个道理?”
“然而,东征高句丽却并非两位宰相能决定的,而是陛下!”
“陛下有意东征,再苦再难,宰相们也只能咬着牙支持!”
“能坐到位极人臣的位置,他们都很清楚,帝王的意志是不可违逆的。”
“明知不可为,也要而为之!”
“裴贤弟明白意思了么?”
裴行俭脸色却愈发难看:“粮草短缺,如何征战?”
“最后伤亡的还是我大唐关中子弟的性命。”
“陛下岂能不顾臣民生死而强自兴兵?”
李义府摇头,脸上的笑容已然带了几分讥诮的意味。
说不清是讥笑裴行俭的天真,还是东征这件事……
“其一,大唐王师这些年战无不胜,陛下和两位宰相对王师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任何困难在无敌的战力面前,都已变得微不足道!”
“陛下和宰相们有信心,我王师能将一切敌人用最快的速度碾压成齑粉。”
“其二,陛下需要这场胜利!”
“从社稷安稳的立场上来说,东征之战的意义甚至更大于当年平灭东突厥之战。”
“因为高句丽是隋朝三次征战都铩羽而归的不祥之国,若能在陛下治内平灭,李唐江山少说能有五十年的太平。”
“其三……”
说着,李义府嘴角讥诮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其三,你以为两位宰相一心体国,果真毫无私心了么?”
“他们……也想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千古不朽的名字!”
看着裴行俭震惊无措的表情,李义府笑道:“裴贤弟,李某把这其中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你听。”
“你可算明白了?”
听完,裴行俭神情复杂,脸色时青时红,不知在想什么。
而许敬宗端着茶盏,面带微笑,显然李义府的这番推断他很认同。
亭内的气氛愈发压抑低迷,良久,裴行俭咬着牙道:“十数万人的性命,岂能……”
话没说完,裴行俭一顿,却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一直沉默的许敬宗目光闪动,捋着胡须缓缓道:“依李兄之见,东征高句丽何时为宜?”
李义府叹道:“少说……也要再等两三年吧!”
“那时国库和民间约莫能喘过这口气了。”
“或者,可以寄希望于下官所辖的农学这一两年争不争气。”
“若真能将真腊稻种改良并推行天下,日后每亩稻田增产三成之多,我大唐王师纵然横扫天下亦无后顾之忧矣!”
李素点了点头:“好了,咱们不过是说说闲话罢了。”
“朝中军国大事,自有陛下和宰相们裁断,我等何必徒增忧虑?”
“东征之事尚未颁下正式的旨意,说明一切仍有变数!”
“我相信陛下定会认清形势,暂时息了兵戈的。”
李义府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立马接道:“李公爷言之有理,左右说些闲话,陛下有他的布局打算。”
“或许粮草之事另有稳妥的安排,只是我等不知罢了。”
“咱们实在不该私下妄自揣度圣意。”
“哈哈,老夫说得太多,惹诸公不快,本该自罚三杯。”
“不过亭中无酒,稍停酒宴上李某认罚,算是给诸公赔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