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一位神情惶然的中年男子被军士拎到了李素面前。
地主姓周,很高雅的姓。
只是周地主此刻的模样,却没有半点高雅的模样。
一脸畏缩地站在李素面前,身子还不时地瑟瑟抖几下。
保养得白白胖胖的面色,却穿着一身很不搭调的粗布衣裳。
看起来很像明末那群装穷的东林群贤……
李素笑得很温和。
春风般和煦的笑容里,藏着一丝谁都不曾发觉的冷意。
很有意思,自从来到晋阳,简直开了眼界!
什么乱七八糟的诡异的神秘的事情,都被他碰上了。
连半路捡个地主,都是那种畏畏缩缩一副干了亏心事的样子。
好好的晋阳,它到底怎么了?
这里面的水到底多深多浑浊??
或者说世家已经发现了李素来晋阳的意图。
想要故意把趟浑水越搅越浑,让李素知难而退?
甚至让李世民知难而退?
思忖万千时,那位周地主已朝他躬身行礼。
“小人周抻,拜见这位贵人……”
“呃,这位侯爷。”
李素笑了笑,侧身示意道:“来,先见过皇九子晋王殿下。”
闻言,周抻浑身一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身后的李治很配合地仰头望天,不可一世的模样,高冷范儿越来越熟练了。
周抻扑通朝李治跪下,颤声道:“小人拜见晋王殿下。”
李治哼了哼,仿佛从鼻孔里发出两个高傲的单音:“免礼。”
接下来的对话,李治就完全成了一件昂贵的摆设。
虽然架子端得很高冷,但对话的内容和节奏已由李素完全接手。
李治则保持仰头望天的高傲姿势,一脸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请问周员外是晋阳何方人氏?”李素微笑问道。
闻言,周抻神情畏缩道:“回侯爷的话,小人是晋阳里沟村人。”
“小人往上三代皆住在里沟村……”
李素点点头,接着笑道:“看周员外的样子,想必家境颇丰吧?”
“家中多少亩地,多少庄户?”
“小人不争气,三代所积,地不过千亩。”
“庄户不到四百。”
李素露出钦佩的表情,拱了拱手道:“看不出周员外竟有如此庞大的家业,了不起呀!
“这两年地里收成如何?”
周抻老实答回答:“前两年还成,交了官府的租子后尚有数百石存余。”
“只是这两年年景不行,风不调雨不顺的,地里收成也少。”
“虽说官府也给减了租,但也只是堪堪保住了家里和庄户们的温饱。”
“至于今年……”
说到这,周抻神情灰暗地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李素仍旧笑容满面:“今年的年景自然更不行,周员外怕是都没有春播吧?”
周抻黯然叹了一声:“这个月月初大雪不停,压垮了不少庄户的房子,还压死了几个人。”
“那时小人就觉得怕是兆头不好,果不其然,地里的土仍冻得跟石头似的,榔头敲都敲不碎。”
“没下过一场雨,有的田地里连雪都没化,庄户们哭得凄惨,找小人拿主意。”
“老天爷降的天罚,小人能有甚办法?”
“只好陪着庄户一起哭,带着他们挖沟渠,给地里灌水化冻,仍是不见成效……”
“庄户们吃着家里所余不多的存粮,眼巴巴盼着老天开恩给条活路。”
“存粮越吃越少,最后庄户一家一家的开始断粮,小人咬着牙开仓赈济过几回!”
“可是,小人家存粮再多,也顶不住几百号人天天吃啊。”
“后来,大家都绝望了,慢慢的,有几家庄户来给小人磕头,说是不能在村里等死了,要带着家小出去找活路。”
“有了一家就有两家,庄户们都来向小人告辞。”
“小人想拦,可……怎么拦?”
“拦不住!拦住了就要养活他们,小人家里的粮食能养他们多久?”
周抻说着,忽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五尺汉子哭得无比凄惨,令人心酸。
听完,李素也忍不住黯然叹息。
庄户有庄户的苦,地主的日子其实也并不好过。
不是说家里有人有地,就可以过舒坦日子。
既然是地主,就得承担起责任,家里有多少庄户就得承担多少人的吃喝拉撒!
这年头民风朴实,还没有逼着杨白劳卖喜儿的那种无良地主……
在这个讲理的年代里,无论任何阶级,他们的道德底线明显都很高!
不但不敢干丧尽天良的事,还得勇于承担。
这样才能赢得庄户们的心,让庄户们死心塌地给你干活交租。
看着眼前哭得凄惨的周抻,李素由衷感到同情:“你已做得很不错了。”
“时也运也,无可奈何,尽力了,便无愧于心。”
闻言,周抻擦了把泪:“王爷和侯爷见谅,小人实在是忍不住……”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周员外继续说。”
“你家的庄户差不多都走干净了吧?”
“对,走干净了!”
“没法不走,一整年的生计断绝了,死赖在村里难道眼睁睁看家里的老人婆姨孩子都饿死吗?”
“好好的家,上千亩天字良田,几百号庄户说散就散了。”
“小人每天都站在村口,看着庄户们携家拖口离开,最后走得一个不剩。”
“后来听说晋州那边闹匪,有流民抢掠富户,小人也担心没个好下场。”
“先让仆人送走了家小,然后藏匿了钱粮,小人也跟着离开了村子。”
“害怕被流民抢了杀了……”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最后一个问题。”
“周员外,你家的庄户都离乡逃难去了。”
“你可知他们都去了哪里?”
听到这话,周抻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转瞬即逝,很快恢复如常。
只不过李素眼尖,成功地捕捉到了不正常的那一瞬。
李素脸上绽开了笑容,笑得很玩味。
很好,越来越有意思了。
“小人……只是庄户们的主家,却不是他们的老爹老娘。”
“他们离乡逃难,小人深觉对不起父老,怎有脸问他们的行止。”
“再说,都是乡下愚民,活得懵里懵懂。”
“有的庄户临到上了路,都怕是没个具体的方向,浮萍似的走到哪里算哪里。”
“侯爷所问,小人实在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