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告别在仲夏里闷热的傍晚,老街旁还营业着
连接记忆的食杂店。蚊虫萦绕着一盏钨丝灯,她在灯下
的老冰柜里找到了童年的绿豆冰,一人一支含在嘴里就
算说了再见。
我看着她走过长街然后停在街尾,她转过身我兜里
的手机就哼起了小曲。
她说:“好喜欢傍晚街边小店,挂出门外的(营业
中),它是想说,这一天没过得那么快,还是可以和想
见的人见上一面,对不对?”
我急忙向她招手她慢慢地向我走来,那天的告别又
晚了一些。
深夜的告别也没有结束我的那一天,我的那一天结
束在第二天的早晨,我先听到声音才睁开眼。
她倚在我的窗口诉说着昨夜的长梦。她说:“梦里
是温热的傍晚,羞涩的黄昏。你在那里准备了惊喜,说
着就拉起我去见一朵橘子味的云。”
我们并肩坐在城市的边缘等待,嘴里的陈皮糖融化
期待在发生,而我们却沉默着,夕阳一寸一寸的下落。
揭秘前我闭上眼,再睁开就是要来见你清晨。
她的语气像是在读一封信,一封雪地里来不及寄出
的求救信。寄不出也许仍然会被收到,所以依然要写下
去。写下记忆中最茂盛的晚春和稀疏的人影,写下在冬
至当天送达的意愿。要让收到的人知道,自己是重要的
人,要繁花似锦,要信誓旦旦。
当我思索着如何回答时,她敲了敲我的窗。“八点
前的豆浆油条才算早餐。”
那一刻,才算真正的结束了我的那一天。
在她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时候,我常常会觉得当
我爱上一个人恰好她也如我一样,那我想把生活过得像
日子。一切一如往常,要像昨天一样开心,要像很久以
前那样满足,要有像今天豆浆油条一样好吃的早餐。如
果碰到最糟糕的一天,就当它是明天吧,我就是要一切
一如往常。
但当我遇见她,我真正爱上了一个人,正恰好她也
和我一样,我仍想日子一如往常。只是那时我开始为一
成不变的自己担忧,我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我渴望两棵并肩生长的树,自己是承受更多的那一
棵,但我并不苛求。只希望自己尽可能的温柔,亦或者
至少自己的病态,不会伤害到她。所以我喜欢观照这个
词,因为我相信生命是有光的,爱与被爱也许都摸不到
但一定看得见,若不是一场火也要是一盏灯。
因此那时候我喜欢上了一种动物就是大象,我喜欢
它足够强大还足够善良。它是陆地上最庞大的动物,但
从不会主动伤害其他动物,人类是它们唯一的天敌,但
它如果不小心伤害到人类,他就会趴在旁边一直到受伤
的人被救后才离开。
在象群中他们会主动照顾那些幼小年老生病的朋
友,吃的东西也会让它们先吃,还会用鼻子给它们喂饱
水,也绝对不会遗弃它们。我喜欢它念旧,大象记性非
常好,一眼就能认出几年甚至几十年没见的伙伴。
失去亲人后很久,还是会很悲伤,会失眠甚至会抑
郁。如果有同伴离开了或在迁徙途中碰到同伴的尸体,
也许只是一个同类的骷髅,它们也会为它举行葬礼。
会为死亡流泪,会为新生欢叫。我觉得大多数的动
物,都像儿时的我们。听说大部分动物,是不知道自己
会死亡的,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也许才会有所意识。
所以它们活得很像我们小的时候,会哭到开心笑到
落泪。平常的打架,像战争一般你死我活。会把好吃的
藏起来明天吃,仿佛永远都会有明天。
但大象却是长大后的我们,自己明明已经很强大了,
却还要坚守善良。自己本就是一个普通的个体,却好像
要肩负整个家族的责任。自己痛恨去伤害别人,却总被
人伤害。世态炎凉,却多愁善感,古道热肠,又奈何世
风日下。被温顺定义,就必须顺遂到死,若不尽善尽美,若
是差强人意,迎面而来的,便是不容置辩的诋毁和唾骂。
也许只因为,最具有杀伤力的牙,却没长在嘴里。
因此我转让了公司,然后报名参加了去非洲救助大
象的义工。我好像不是去保护它们的,而是去救助长大
后的自己。
事发突然只因初尝幸福的成年人与头次拥有支配
全部的压岁钱的权利的孩子一般,骄纵傲慢忘乎所以,
也是张久花常对我说的幸灾乐祸。
三天前那个午后吃得太撑睡意袭来,搁在从前我是
从不敢在这个时间睡觉的,因为每当天色昏暗你从静悄
悄的房间醒来,那一刻你从未拥有过,也未曾被拥有。
你就像一块冰在缓缓解冻,世界与你无关。
可今天我是骄纵的孩子,我的命里多了一个程棠雪,
她黄昏时会来找我。因此我连床都不需要,蜷在沙发上
连身都没有翻过就睡着了。我知道骄纵的后果,但那一
刻我并不担心。
日落稍后傍晚前蓝调时刻,猛然惊起。惊恐发作,
心脏狂跳引起沙发窜动房屋摇摆的错觉,视力模糊耳中
警鸣不休,如同被长针贯穿。痛觉来自被动的想象力。
濒死感使我逃到街上,像一条感受到死亡来临的老狗失
魂落魄地迈着步子,漫无目的走着,直到发现自己的坟
墓就躺进去。
我沿着黄村火车站的边缘走到西大街,爬上过街天
桥混入火神庙的人群,人声鼎沸的地方并不适合我因此
我迅速逃离,直到我走到通往林校南路的那个十字路口。
红灯、视线依旧模糊,可我依然清楚地看见斑马线
对面,有一个男人正在用一根金属长镊子夹出他身旁一
位骑自行车的女士兜里的手机。
绿灯、他得手了。那位女士已经骑着自行车朝着我
的方向靠近,那个男人也已经转身。我朝着对面跑去与
那位女士擦肩而过我并没有提醒她,因为我知道我现在
要做的与她、与正义、与社会责任、与男人的担当都无
关,我也并不知道这究竟与什么有关。
我走到那个男人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令我意外
的是他头都没有回就开始跑。追逐中我自信随时可以加
快几步就超过他,可当下我只想这样跑下去,跑到他停
下为止,也许即便他停下来我也会继续跑下去因为这一
切与他也并无关系。
最终他在一条窄巷口停了下来,我也停在巷口对面
的垃圾桶边。“你想让我扎你一刀吗?”那个男人操
着一口西北口心喘着粗气说,同时从兜里掏出一把弹簧
刀。
我本没有明确的目的,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
定要追他一样,所以只是他停下来我也停下来了而已。
但当他说出这句话,对当时的我来说那的确是一个很好
的提议。出门前我知道今天自己不会死,因为这样的情
绪发作也不是第一次了,可当下我觉得今天死也不是不
行。程棠雪很重要,她始终在我心里,却不在我当是的
思维里。
“好啊。”我看着男人肯定道,然后我便开始自顾
自的翻垃圾桶,那个男人看我的眼神使我错觉我好像才
是刚刚偷手机的贼。我在找可以对付他的武器比如玻璃
瓶、保温杯、烟灰缸。主动死很简单自杀有很多种形式
我都因不够勇敢失败了,被动的死也有很多种,但被动
一定是挣扎无果或对抗失利,因此我需要一件武器。他
不知道我在找什么所以他始终站在那,等待令他看起来
是如此的礼貌,礼貌也是良好品德的一种。
垃圾桶里一无所获,我选择原地打转继续寻找,终
于让我掰起半片凸翘的地砖。我脱下衬衫将地砖包在里
面,拎着它向那个男人逼近。男人退入窄巷我堵在巷口,
我们都退无可退,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那是一条死胡同。
窄巷里充斥着肮脏的异味,散布着浑浊的积水。我每向
前靠近一步,里面就越发阴暗,僵持间我发现一处被光
亮关照着的水泥地,它也并不干净,但至少足够干燥。
我决心倘若倒下了也势必要躺在那。
当我决定向干燥处靠近时,它突然被阴影遮蔽,我
察觉遮蔽它的物体在我的身后。
我回头,程棠雪正站在巷口距离我不足两米,她又
一次像初春正在融化的雪人,不同的是这次的融化令她
感到寒冷,她在发抖却坚韧地盯着我,眼中尽是大脑飞
速转动而引发的茫然。她欲动又止手臂微曲,我知道她
想来拉我,她抿着嘴下巴微颤我知道她想劝我。我攥武
器的手愈来愈松我更知道我一定会跟她走,我看见她就
永远都无法拒绝她。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未竟之事,此
刻便是跟她回家。
“我帮你。”她说。
她用力地用双掌抹了一把脸,那副怜人的模样仿佛
被她趁机攥在了某只手里,她变得肃然,我试图在她
的眼睛里找到失望,然而并没有。而我的脸上完整的复
制了她刚刚消失的表情。我觉得自己的肚子饿了,我知
道这并不是真的,那是与肚子饿相似的一种感觉—眷恋。
我抖落包在衬衣里的地砖走到她面前攥起她冰凉
的手。“我们回家啦。”我说。也许是我比她高出那十
几公分的缘故,我将从她那复制来的表情又掉到了她的
脸上。她频频点头,就像一个小馋孩被问是不是真的想
要一个冰激凌。
我侧头看向那个已经退进黑暗里的男人。“我回家
了。”我喊道。
黑暗里传出粗犷却温柔的声音。“嗯…慢…慢走。”
我说过的他是懂礼貌的,礼貌也是良好品德的一种。
那天我没有选错路,可我了然,自己依旧是一个在
正确与错误之间抉择时仍犹豫不决的人。因此我需要去
个地方,让自己重新来过。
那天午后我们坐在厨房屋顶下围棋,我吃了她一条
大龙后,她啃起了手指。
我看着汗珠沁湿她的鬓角,于是便用手里的蒲扇给
她扇风,她努力的样子让我心疼。
“不如我们聊聊天吧。”我建议道。
话音刚落,她便把棋盘上的死局胡乱的搅散。
她如释重负的说:“来聊天,我下棋不行,陪聊到
是把好手。”
“你喜欢什么动物?”
她不屑地皱起眉,轻蔑地说:“你要不要这么刻意。”
我停下手里的蒲扇说:“那要不要聊啊。”
“好好好,你再问我一次。”
“你喜欢什么动物。”
她狐疑地盯着我说:“李初年。”
“四条腿走路的。”
她嬉笑着说:“喝大了的李初年。”
“我觉得今天不宜聊天,我们一起装哑巴等星星
吧。”
“好啦,我喜欢大象。”
“为什么?”
“因为李初年喜欢大象。”
“你又知道?”
她张开双臂张牙舞爪地说:“那么大的一本杂志,
就放在茶几上,我又不瞎。”
“我已经报名了,月底出发去非洲。”
“我也去。”
“你不能去。”
“凭什么?”她昂着头说。
“只有十三个名额。”
“其中就有我。”
“你报名了?”
“我机票都买了两张。”
“这可不是去逛动物园,有危险不说你太弱了帮不
上忙。”
她气呼呼地说:“就算我没能力保护大象,那我在
救助站喂大象给大象铲粑粑,总还是可以的吧。这事就
这么定了没商量了,你如果愿意的话,咱们就提前出发
先去玩几天。”
就这样我们提前二十天到达博茨瓦纳,但最终留下
的只有她自己。我因为国内公司收尾工作出现纰漏,因
此官司缠身只能回国。
那天夜里我准备回国,第二天她也要去往安札在非
洲草原里的救助站,我们在机场告别。
“真不和我一起回去?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说。
“我们之间就缺一样东西了,我留下来找找。”
“找啥?”
“思念。”她说着便剥开一颗陈皮糖放进我的嘴里。
“工作的时候别逞强,怂点。”我说。
“倒是你回去跟人谈事别倔,怂点事情会顺利一
些。”
“好。”
“你能怂吗?”她说。
“我…”
“你咬着后槽牙憋口气?”
“嗯。”
“别那样,你想想我。”她看着我说。眼神就像第
一次相见,也像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一样。
“嗯。”我含着陈皮糖,只能用鼻子发声,因为有
一股酸水堵在了喉咙。
“那你落下的东西,就当送给我了好不好。”她手
护着挂在肩膀上的那只,刚好塞进一本日记的包请求着。
“不是落下的,就是送给你的。”
“我没有舍不得你,世界这么小,我们也远不到哪
去。况且天上有飞机、海上有船、地上有车、我们有腿。
抱一会儿就放轻松回去吧,在家要好好吃饭别熬夜。不
听话就会饿,买些全麦面包放在家里,你胃不好。”她
低着头数着我的手指,看着手腕上的时间说。
可好像那天我们并没有拥抱,仿佛一句再见都没有
说。如果有,又怎么会毫无印象。至今为止那段告别,
已然是我生命中,记得最清晰的空白。
我回国后开始整天忙碌缠身的官司,越是着急越是
棘手。她也在救助站安顿了下来,每当我临睡前都可以
收到她的短信。
她说:“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这里的每个人
都很善良。条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差但我还是晒黑了,
可我还是很美的你放心吧。只是想你碎碎念,回复收到
就快睡吧。”
我说:“收到。”
她说:“今天我们救援队救助了一头大象,我给它
取名叫Rainbow。因为在它脱离泥沼的时候,天边正好
有彩虹出现。它腿伤严重,但幸好还可以治愈,放心我
会好好照顾它的。想你碎碎念,回复收到就快睡吧。”
我说:“收到。”
她说:“你知道大象吃到什么东西最开心吗?西
瓜?不对。香蕉?不对。是玉米,大象吃到玉米会特别
开心。你知道刚出生不久的小象是怎么喝水的吗?用鼻
子?不对。它会把头扎进水里吨吨吨,超级可爱。想你
碎碎念,回复收到就赶快睡吧。”
“其实我可以猜一猜。”我回复说。
“不要你猜,我就要直接告诉你。”
“你累不累。”
“我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一点都不觉得累。我不
要和你说话了,你赶紧睡。”
她说:“今天救助了一头小象,它的妈妈被盗猎者
杀害,取走了象牙。见到它时,它正趴在妈妈的尸体上,
用鼻子抚摸着妈妈。
接它回救助站后,它整天都很伤心,喂它玉米它都
不吃,只是偷偷地流着眼泪。它喜欢在我身边蹭蹭蹭,
现在它正躺在我腿边,用鼻子缠着我的腿。
Rainbow也在,它正在用鼻子安慰着小象。但是小
象还是很伤心不停地流眼泪。如果你在就好了,你可以
唱歌给它听,或者给它吹一段口琴该多好。”
那夜我拨通她的电话,我捧着手机,不知道究竟唱
了多少首歌,只知道第一首是唱给小象的Rememberme,
我想他的妈妈,也一定想对小象说歌词里一样的话:请
记住我,即使我们注定要分开,请记住我,舍不得让你
流下眼泪,即使我们隔着千山万水,你也始终在我心的
中央。
第二首是她常常会在深夜的电话里唱给我听的,她说那首歌里的每一句,都是
她想对我说的话。那一刻我也想告诉她,路遥远我想和
你一起走。
我唱歌期间,Rainbow用它的长鼻子卷起程棠雪的
手机,稳稳地支撑在小象的耳边,她用腾出来的手抚摸
着小象,背靠在rainbow的大腿上,陪小象一起流泪。
一首又一首,后来她趴在小象身上睡着了,我也昏
沉的卧倒在沙发上。只有Rainbow撑着手机,直到她在
非洲的清晨醒来,对着还在北京的午后熟睡的我说了声
早安。
后来小象在程棠雪和Rainbow的陪伴下,走出阴霾
逐渐欢快起来。Rainbow腿伤痊愈回归非洲草原,听说
Rainbow离开的那天腿伤已经完全康复,但它自己却有
些怀疑,因此那天Rainbow的屁股扭得贼拽。
那天我和朋友们聚会到深夜,手机电量耗尽已经关
机。聚会结束,我摇摇晃晃地步行回家,抱着天桥下的
公厕马桶狂吐。直到吐尽最后一滴胆汁,整个人逐渐清
醒起来。
我走上天桥靠在护栏边,看着后半夜依然拥堵的车
流。身边走过拿着煎饼果子狂啃的人,我想那个人手里
的煎饼果子,既是那人的晚餐也是他的早餐。
他回到家来不及洗漱就会躺在床上,假装可以睡得
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小时后,他好像知道自己睡着
了,但随时都可以睁开眼。他眯着眼查看手机,距离第
一个闹钟响起还有一段时间,他因此有了片刻的幸福感。
那时的我在乎身边的一切事物,比如寝室大哥如果
不能把一句完整的“笑着说”笑完,那他会不会因此失
眠。答案是他不会,即使所有人都跑开,他还是会一个
人站着、坐着、跑着笑完。比如冬至若不是在冬至出生,
那他为什么要叫冬至,但这是个要悄悄说的秘密。又比
如为什么汪旺和旺汪在告别晚宴上,开心得像两个久别
重逢的老友。因为如果不出意外,到老死的那天这都还
是最后一面。还比如我们为什么在无意中看见夕阳的时
候,总想起一个人。因为当我们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
会不自觉地去寻找视力的极限。
我采集这些琐碎生活中的谜底,然后再精挑细选最
后记录在册。旨在到了那一天见到那个人,攒点呶呶不
休的资本。可思念让一个收藏家变成了资本犯,慢慢地
从一个陌生人的寻常睡眠里,都能榨取出嚼口来。
天快亮时我回到家,瘫坐在沙发上给手机充上电,
刚开机便收到程棠雪的未读信息。
她说:“今天我们冒雨去救助一头大象,在去的路
上发现了刚放回草原不到两个月Rainbow的尸体,它被
拔去象牙头颅几乎粉碎。那条受过伤的腿,被好几颗子
弹打入血肉模糊。
它倒下时,身后泥里的脚印的指向和鼻子所指向的,
都是前方三公里处的救助站,它应该是想跑回来让我去
救它吧。如果不是今天上午雨太大,我们每天都会到那
片地区巡视。
发现它的时候和第一次见到它时一样,天边都有彩
虹。李初年,我如果向去到一个没有信号,不能和你常
常联系,但可以救助更多的大象的地方,你可以同意我
去吗?”
我拿着手机读了一遍又一遍,我仿佛正看着她在拼
写Rainbow这个英文时,在回忆里差点哭出声。又看着
她的伤心落在屏幕上,帮她按下那些错别字。最后随她
一起,在突然就用句号结束的地方,抹了一把脸后,就
像放下一具尸体一样,放下了手机。
“我是个自私的人,但我想不到试着去安慰你的办
法。如果遗憾无法弥补,也许可以替代。去吧!该勇敢
时就怂点。”我挣扎了许久后回复说。
从那之后我在每周周日的同一个时间,都会准时收
到程棠雪的短信。
她说:“当我有了思念才突然发现,从前以为我们
一同出没的黄昏,有最美的落日。可偏巧是在当下,这
个思念你的傍晚,我才看到风景。这片天空,只因你不
在身旁,它竟有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说:“你担心过,有一天我会离开你,理由是不
爱你了吗?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担心。”
她说:“你一定只买了一次全麦面包,因为你觉得,
它名字听起来比咬一口更好吃。”
她说:“哼!上次忘了说了,还是要继续买面包全
麦的,不好吃也要吃,吃着吃着就爱上了。就像我们爱
着爱着,就离不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每天都很忙也很累。但是每周可
以休息的那个下午,她都会到离临时营地很远的一个土
著部落那里,因为只有那里才会有微弱的信号。
每次到达的时候都已经是黄昏,编辑好的信息要十
分钟才能发送成功,她会坐在地上看会日落。短信发送
成功来不及等到回复,就要趁着天还没完全黑掉前返回
营地。
隔几个星期,她会回到救助站休整,我们也会视频
通话。有时两个瘦身子大肚子,卷发黝黑的小孩站在镜
头前,扯着嗓子喊干爹你好,每当这时我就需要寄出很
多的大白兔奶糖。
有时两头大象面对面,用鼻子拼凑成类似心的形状,
她站在中间对着镜头,完整地朗诵整首致橡树。那时她
背后天空上的云,像陆地上的所有生物。
每次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出现在视频里的时候,当
她前方的镜头晃动时,视频中都会听见她喊二蛋不要乱
动。
因此我也对这个叫二蛋的摄影师产生了好奇,于是
也冲着手机叫了喊了几声二蛋。之后镜头开始向后旋转,
稳定后视频里出现了一个大脑门两只大耳朵,呆萌的眼
睛疑惑地看着镜头,眯眯眼扇扇耳朵歪歪头。
是这样的我们会遇见一个人,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
好了的人。在遇见之前,要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
修饰自己,在平生最幸运的一天去碰面。
这种依附命运的推送,在时间里前行的终极结果,
往往由不得个人掌控,可以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直至遇
见后,我们每每用日期安慰分别,就衍生出一种东西叫
思念,可思念是要立即奔赴的情愫泛滥。
那天我抱着全麦面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阴霾不
一会便落下雪花。我攥着钥匙,被自己出门时的理由,
又一次拒之门外。于是我把面包挂在门把手上,回到了
路边的长椅,看着秋叶同鹅毛雪一同落下。
路对面的情侣挽着手淋着雪,天真地埋怨着,要多
久才能白头。在那个执着给爱情一个解释的年纪,谁又
会愿意相信,命直路弯,白头容易偕老难。
车在马路上跑着,车窗里先飘出了烟又探出了一只
并拢的手。猜他想接住的,往往不是今天落下的。
身边相互搀扶缓慢前行的老人,停下了脚步艰难地
抬起头。他们仿佛已经知道了,一辈子这么多个冬季,
却只能记住一场雪,那一场,像是下给自己的雪。
我又一次不停地思考,不停地流逝自己的思想,不
停地更新自己的记忆,以此缓解思念带来的物理上的酸
痛。
我未曾尝过如此拉扯的思念,我们之间好像牵系着
一根渔线,愈是思念绷得愈紧。后来在黄昏时出门,寻
着她的方向去散步,回来时已经没有足够的长度走进家
门。
思念最怕雪来时,又往往思念愈烈雪愈急。路灯下
雪花那么大,压着我的肩,像爬上去了一个人。我不想
抖落,就让它像手臂一样搭在那扮演一个人。
为此我漠然的与那年的第一场雪僵持着,直到在她
童年的山野里,采摘足够多的姑娘果,在她最孤单的那
两年,每天送她一捧,再讲几个笑话。直到我脑中那个
年迈的自己,又重新回到那个曾经背叛过的村庄。直到
我身侧空出的长椅上,雪膨胀得像一排面包。马林巴琴
的短信铃声响起。
“你那里是不是下雪了。”
“我也想你了。”
那是我第一次向她表达我的思念,盲目自信且别无
他法。消息发出后过了许久,她发来了视频通话。我像
一座雪人一样出现在画面里,她的脸颊渗出奔跑后的绯
红,我们在各自的季节里微笑。
“我有三天假期,我想办法回去见你。”她说。
“我们能不能结婚。”我说。
那刻雪绒密的像一床厚棉被,我们好像正窝下面用
头撑着梨花白色的内衬吐着夜话,鼻息模拟出风声说的
人和听得人都有了窒息的恐怖。
仿佛正是为此,她才把愣住的表情仰出了屏幕,只
留一点下巴辅助呼吸。因为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在看着哪
里,所以她应该是看着我提出的申诉。“你敢不敢把能
不能咽进肚子里。”她赌气地说。说完就把那一点下巴
也藏了起来,只依靠脖子吃力地吞咽着什么。
“我们结婚吧。”
她伸出那根缠着创可贴的食指指着镜头。“你再说
一次,我就当真了。”
“我们结婚吧。”
“好,我们结婚。”
“你等着我。”我急忙说。
“不,你等我,到机场等我,给我带很多很多的大
白兔奶糖。”
我们就这样做了决定,后半程她变得异常文静乖巧,
脸颊肉眼可见的滚烫。忍不住大笑时也会用手掌遮住半
张脸,但那只缠着创可贴的手却再也没有抬起来过。经
过她周密的策划利用中非时差,除去往返和中转时间,
我们会在国内的机场见上四个小时。
第一场雪停后整个城市刮了一夜的大风,又迎来一
下午的暖阳。那天我抱着一整套冬衣站在出机口,她一
身夏装迎着我跑来,她胡乱地套上冬衣后就一头扎进我
怀里。
“很辛苦吧。”
“更辛苦的是,一不小心就会错过这四个小时。”
机场的餐厅里她狼吞虎咽地吃着炸酱面,我坐在她
身边双手箍住她低头吃面就会散落的头发。
“以前觉得机场的饭特难吃,难道他们良心发现
了?”她把最后一口面吸进嘴里后嘟着嘴说。
“每个人都在进步。”我侧身看着她浮肿的脚踝说。
“但你最值得表扬。”她说完便抬起腿放在我的腿
上,身体靠着沙发扶手的抱枕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后,就
像一块被按了一掌的面包在静等着一点点的回弹。
“新房、新车、彩礼、婚纱、钻戒、去横道河子都
会有,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都告诉我。”
我一边按着她的腿一边悉数着。
“我是这样觉得,我有旧房你有旧车,你给我挑选
一套你觉得我穿上会很好看的婚纱,婚戒就戴奶奶留给
我的那对。对了我希望你把房子西晒的地方重新装修,
要有一张餐桌,在日落时要洒满余晖。”她拍着脚说。
“对于我们的婚姻你还是要给我增加些难度的,太
容易了我不好向你家里交代。”
“交代?是证明吗?”
“差不多。”
“我们不需要再证明什么,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做了
解释,有些东西其实不是不重要是根本不需要。”
“你这样你妈应该会挺伤心的。”
“不管怎样她都会伤心的。”她闭着眼抿着笑说。
“还有时间,你需要带走啥,我可以去买。”
“我想换一头枕着。”
“我换一头坐着吧。”
我盘腿而坐把她搂在怀里,她把几缕碎发从脸上拨
开,又把嘴里的大白兔奶糖鼓到我看不见一边。“我不
打扰你了你多看几眼,一会我可要走了。”她说完表演
了一个夸张的瞌睡后就闭上了眼睛。
她的鼻息熏烫着我的心口,温热的唇风似一团陌生
的气候,痒着护心肉,使本属于婚姻的那处不牧之地顿
时人丁兴旺。反扑回她的脸上解释了她的名字—血若甘
棠肤如雪,仅如此便足以诱惑我期待余生。
我看着她指尖轻点她的肩头,那一刻世界是仿照梦
的模样揉成的,桌椅是脆弱的人是脆弱的心跳也脆弱的。
担心指力稍重一些似睡非睡的她就会涟漪一般四散,若
没有身旁匆匆而过的人扮演着参照物,我甚至不能确定
时间是否还在顽强地行走。
不可避免的服务生带着任务向我走来,我看向那只
空碗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就有一碗新面端了上来。
一碗两碗三碗后,空气里播音员开始提醒“抓紧时
间告别”。她听见后便向我身体里钻,就像要钻进某个
早醒的清晨的回笼觉里。这是我的生命里,过得最快的
四个小时,仿佛时间也有一个需要赶时间的副业。
临近登机前她用一件Rainbow用鼻子随意涂鸦的T
恤,交换了我怀里的大白兔奶糖,“我这辈子是你的了。”
她说。她说完便拖着臃肿的双腿跟随排队的人挤到安检
口,挥手告别后我仍向着她消失的地方点着头。
她离开后我便开始在北京筹备婚礼,当所有的幻想
都在走向现实,当从前所有的储备都在拼凑成近在咫尺
的圆满。可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骗过了命运,真的成为
了一个幸运的人。
我坐在去往非洲的飞机上焦躁难安,我与她失联至
今一切好的念头都在迅速腐烂。那是我一生中走过最长
的路,从启程到终点情绪不断崩塌又不断重塑。途中我
开始指责起儿时的自己,只因那时的自己在无意间捕捉
到流星时,许的唯一的愿望是希望一切都会过去,而此
刻我恐惧的正是从前我所希望的,一切真的就会这样过
去了。
飞机终于到达又坐上汽车向最终的目的地赶去,接
过向导递过来的水,我不停颤抖的手已经扭不开瓶盖。
从夜里出发,天亮时总算到达救助站。我站在向导身边,
听着他与救助站的工作人员们交流,看着他们从开始的
自然交谈,到渐渐的表情开始凝固。这时一位叫Vivian
的工作人员看着我说:“你是李初年?”
“你知道我?”
“不止我,所有人所有象都知道你。”
后来我在向导和Vivian的帮助下去往医院,途中我
了解到一种叫黄热的病毒。她在救助大象时进入黄热高
传区域,三天后开始高烧不退。因为一直试图退烧耽误
了最佳治疗时间,七天后她晕倒在临时营地,送往医院
后已经进入中毒期,几乎所有的器官功能都在急速衰竭。
我见到程棠雪时她躺在简陋的病房里,那瞬间不是
我预想过的垂死挣扎,就像河边的老柳一样,用裸露的
根须死死地抓着“上岸”的机会。而我见到的是她在无
力地蒸发着,和一切搁浅的生物一样。我走到她的床边,
她看着我目光很短,短的好像我就挂在她的睫毛上,她
先是一惊转而微笑。
“我好想你。”她说。
“我就知道你想我,所以我一路小跑就过来了。”
“你来是带我回去结婚的对吧。”
“我先带你去英国试婚纱顺便养养身体,吃点好的,
买点首饰,白白胖胖亮晶晶地回去。”
“你怎么突然这么多话,你不是来毁约的吧,你不
会还觉得我是世间所有的美好事物吧,我不是的。”她
诺诺地说,全身都在为这一句话而蓄力。
“你以前是现在不是了,你以前是天上的仙女人人
都想顺着天梯去巴结你。你知道的我最机灵了所以我留
了个心眼,我夜夜祈祷你能掉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终
于还是让我盼到了,你看掉下来了吧,我没接好还摔伤
了,给个机会让我照顾你吧。”
“早知道这么简单,我以前过马路就不看红绿灯
了。”
“你这辈子是我的了,说话算数。”
“只要你愿意,下辈子也给你留着。”
再后来我带着她一路周折到达英国,她住进Vivian
推荐的医院,路上因为周多不便利花费七天时间才到达,
她的病情也在急剧恶化。
但是当时我仍是持乐观态度的,这是因为我对先进
的医疗技术的认知与理解太过于理想。直到那年春节前
一天,医生找到我沟通病情。
“这种情况的病人我们之间必须签署免责协议,前
提是您选择继续在我们医院治疗,但是我们不能保证任
何情况的发生。我也可以清楚地告诉你,治疗的话能维
持现在的生命体征都很困难,而且病人的痛苦程度是你
无法想象的。”医生说。
她曾对我说她是粘在我毛衣上的苍耳,虽然有些黏
人但毕竟属于菊科,而且谁都不敢把她从我身上拿走。
但那一刻她在我心里好像一朵蒲公英随时可能被风带
走,我下意识地想抓住些什么我伸出手却攥住了医生的
袖口,越用力越瑟瑟发抖。
“我知道你们作为医生的,不能向病人家属承诺太
多,但是你也不用把病情说得太严重,你说怎么治就怎
么治我听你的就是了。”
“我只是说了事实。”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但是我看她只是比正常人虚弱了一些,不会这么
严重吧。”
医生听后带着我走进了医院的监控室,医生找到程
棠雪病房的监控影像给我看。放大后的视频里她把自己
裹在被子里,我看不到她的样子,可缩成一团的被子都
在颤颤发抖。许久后她从被子里探出身像刚淋过雨一样,
她倚在床头双眼时刻盯着那扇门,手掌缩进袖口随时准
备擦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