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年年
礼初年2025-02-03 09:2610,346

  “等我结婚了,你要记得帮我告诉司仪,要这样问。”

  寝室大哥说。

  “包在我身上了。”程棠雪拍着胸脯保证着。

  “你相信我家老四,也会一直站在你身边吗?”寝

  室大哥试探道。

  “他不会。”程棠雪坚定地摇着头否定着。“他和

  我不一样,我能力有限只能站在他身边。他呢只会跟我

  说,走吧!我有办法。等我一转身,他就替我站在那了。”

  “就这么有自信?”寝室大哥笑着说。这样说不准

  确,因为寝室大哥从不笑着说话,因为他从来不张着嘴

  笑。那也是一种病,叫露齿羞涩症。所以他只会先笑再

  说,说完继续笑。因为这样才会让一句话听上去是笑着

  说完的,这是他要表达某种情绪时特有的执着。

  “不信?那也不走着瞧。我俩闲来无事,就数鸟。”

  程棠雪俏皮地说。就像回到了童年和儿时的玩伴拌起了

  嘴,她跺着脚身体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向对方证明看谁

  更嚣张。

  寝室大哥先笑了几声后停住,然后一边拱手作揖,

  一边退进不知在聊天中,已经错过了多少次的电梯。“祝

  你俩,啥事没有,闲得发慌。”寝室大哥说完,在电梯

  门关闭前,刚好把一句完整的“笑着说”笑完。

  程棠雪走进我的生活,抢占了我那些不得不独处的

  时间,慢慢地那些时间里的我都抱有期待,期待她突然

  地出现然后对我笑,笑到咳嗦笑到我不知所措也理所当

  然。

  慢慢的平常的日子,我都能平安度过。只有节日万

  家灯火的节日,仍是事故频发的路口,我可以走过去但

  免不了胆战心惊。

  节日里的我就像胆战心惊的一只羊,一只本应该在

  草原上吃草度日的羊,躲过了狼的撕咬逃命中误入了城

  市,见识了狼的凶猛便装作狼的样子开始生活。

  城市也有昏暗的角落,但节日里每个角落都灯火通

  明,我无处躲藏,原形毕露后我又成为一只羊。一只为

  了模仿狼,撞断了犄角的羊。

  我害怕节日害怕万家灯火,越是灯火通明存在感越

  强,不能融入是因为自己无法去接纳,因此满是被剥离

  的痛感。

  程棠雪曾对闺蜜说,心理咨询师是这个世界上最简

  单的职业,只要他爱上他的患者,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些年里,她总是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找到我,但总

  是在节日里消失的我,让她没了头绪。她擅长的是四处

  寻找,她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其实我哪里都没有去。

  那年中秋前夜,我把自己关在酒吧里,一直喝到第

  二天中午,大醉后打车回到了家,回到房间后我把一只

  枕头放到窗边的榻榻米上,披上一条毛毯后就慌忙地闭

  上了眼。

  那是我预谋已久的过节方式,睡过去。我知道很难

  办到,但还是反锁了门关闭了手机。再睁开眼,果然是

  意料之中的黄昏。过去的几个小时,让视线内的一切变

  得“似曾相识”,像尘封在时间里的记忆,恒久不变且

  脆弱。

  那刻我好像看见了时间,它们朝一个方向流逝。那

  时的生命,像气泡一样向上涌动滋滋作响,随之无声破

  碎便消失。这些仿佛都亲眼所见但毫无感知,能感知到

  的却是看不见的,比方它在静悄悄地沉没。

  俯身倚靠在窗沿,轻微的动作使周围的陈列变得慌

  促不安,看着楼下的马路,眼中却是窗影里的自己,很

  久才眨一下眼睛很快便抽完一支烟。黄昏隐没后走失的

  一抹残余,也失足坠落在窗前,坚硬的马路上不见它的

  尸体,我不由得握拳捏憋了烟盒。

  温热的玻璃慢慢淡凉额头刚触到上面,冰便在毛孔

  里萌芽,薄霜瞬间遍布所有的肌肤。呼吸裹着心脏瑟瑟

  发抖,全部器官不自觉地在抑制着某种行为的发生。

  原来欲哭无泪,是被钉在墙上的一场雨。被乌云、

  闪电、涟漪、替代的一场雨。那棵倾斜的树,也已经验

  证了风。它虽不同往日,它虽来势汹汹。

  我尝试着,借这场雨撩动喜悦,反而又一次定义了

  悲伤。

  当街边的餐厅靠满了人,当马路上的车寸步难行。

  天突然地暗了下来,又突然的亮起了灯。后来人们缠绵

  不舍的告别,又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车流慢慢稀疏,

  又突然拥挤。我开始从烟灰缸里寻找烟蒂。

  找到了一段略长的烟蒂,当火机按下后,火苗的光

  亮与炙热,产生了一丝暖意,像求生路上的夕阳,很短

  暂因此很绝望。

  我清楚地记得一颗眼泪,从上至下连成一条线,我

  立即用肩膀擦拭,随后便仰起头张开嘴,手不停地轻拍

  心脏的位置。

  这便是我的矫情,虽然身边空无一人,但仿佛下一

  秒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一样,即便是独处也需要隐藏。

  烟雾撞向屋顶后无处可去,满屋尽是窒息的恐怖。

  我起身打开窗,仿佛误碰了扬声器的开关,窜亡的山风、

  搁浅的鲸、熄火的汽车、停摆的钟,卧室里每一寸稀薄

  的氧气,都为它们的过去而发声。

  一时间身体由内而外的焦炙,不觉间我半个身子已

  经探出窗外逃避。就在那一刻,我的房门仿佛在被大锤

  撞击,急促且有力。

  我开门的一瞬间,程棠雪就站在门口,委屈得像初

  春的雪人。

  看见她的我,觉得一定是出了天大的事,不然她怎

  么会那般模样。没等我开口询问,程棠雪一把攥起我的

  手,拉着我跑到电梯门口。电梯从一楼缓慢地爬到了三

  楼,她又慌忙地拉着我跑进楼梯间。一路从十二楼跑到

  负一层车库。仿佛她的双脚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会有这

  样的事情发生。她一边急促的咳嗽一边启动了车子,我

  坐到副驾车子急速使出车库。

  “出什么事儿了?”我问她。声音随着喉咙中的风

  声飘出。

  她眼里流着泪身体不住地颤抖,但始终紧闭双唇,

  我也只能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后默不作声。

  她好像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于是车子在二环路上

  一路兜转,来到出京的第一个服务区。

  “我来开吧。”我试探着问。

  她摇摇头,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在储物箱里拿出一

  盒烟递给了我,随后又把一个火机放到我的手上。

  我打开车窗点燃一支烟,猛吸两口便又开始心急如

  焚,那时的我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一心只想替她承

  担,迫切地想立即对她有所交代。

  “不管出了啥事我和你一起抗,是要命的事我替你

  扛,你不要怕。”在说出这句话前,我为它做了漫长的

  铺垫。我把烟扔出车外,关上车窗解开安全带侧过身,

  伸手把她凌乱在脸庞湿哒哒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又缩

  起袖口擦拭她额头的汗眼周的泪后,我重新系好安全带。

  把座椅调到舒适的状态倚在上面,刻意的使身体看上去

  松弛后,我看着前方,在心里确认自己看上去很沉着后

  才张开嘴。

  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地点头,眼泪流得比刚

  才还凶,而我只剩下不知所措只能故作镇静。看着车子

  一路向前,钻出长长的隧道,拐过一道道大弯。逃出黎

  明前残存的黑夜太阳探头时,车子停在了北戴河的海边。

  车子熄火后,她趴在方向盘上,把脸埋进臂弯平静

  的好像熟睡一般,我伸出手又收回,刚要放下又抬起。

  犹犹豫豫中她抬起了头,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然后侧身打量着我,谨慎地试探着说:“好点了吗?”

  她的眼睛看着我却又穿越了我,仿佛在问候趴在我

  背上的,那只瘫软的魂魄。我脑中常常纷飞着燥乱的杨

  絮,那一刻的它们,正被一朵一朵的点燃,像星辰陨落

  炙热且慌乱,随之便是屋顶鳶尾蓝色的空白。我挣扎着

  清醒过来,像死而复生一般。

  我匆忙地拿起烟下了车,走到车头指向的海边,摸

  索全身不见打火机。

  程棠雪打开车的天窗探出身子,向我喊火机在这。

  我没有转身只是向后挥了挥手,任凭叼在嘴里的烟不安

  分地抖动。

  我承认那天,我哭得比她凶。

  即便如此在回京的路上,我们还是陷入了沉默,打

  破沉默的是一场突发的车祸。出发前我要求开车被她拒

  绝,因为她一夜未睡疲劳驾驶也因为沉默,车子撞在了

  高速路一侧的护栏上。两个人都没有外伤,只是她走出

  车门时有些踉跄。

  于是我拨打了救援电话后,我们搭上一辆回京的车

  去往医院。稍许沉默后程棠雪看着我说:“虽然我看起

  来没什么事,其实我真的没什么事,但是如果我能躺下

  来会好一些。”

  说完她顺势倒在了我怀里,她把头埋得更深一些后,

  诺诺地说:“你去过某个人的心里吗?像一个大房子,

  夜里春暖花开。有的房间掩着门、有的房间亮着灯、有

  的房间上着锁、凑近去听,有雪落下的声音。”

  “谁?”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心脏处点了两下,像敲门

  无人应答后,不甘心又敲了的那两下,很谨慎很礼貌。

  车子在向前走在走一段路,一段我们从未走过,却

  总也绕不过的路。我抱着她麻木地把所有的失去,都搂

  在了怀里。

  到达医院后经过一轮排查,我除了心律不齐之外并

  无大碍。程棠雪有脑震荡的迹象,需要住院观察。

  我坐在程棠雪的病床前欲言又止,许久后刚要开口,

  程棠雪便抢先说:“机会来了我给你算一卦,把左手伸

  过来。”

  她摊开我的手掌,指着那条象征爱情的掌纹,又张

  开自己的手掌。

  “看我的生命线和你的爱情线一样长,刚好够陪在

  你身边,不再让你孤单。”她说。

  “我的爱情线,就是一段夜路,你胆子小走不了。”

  “我胆子一定比你大。”

  “不可能。”

  “我妈要来了,你敢见不?”

  “我先回去,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完我便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程棠雪突然叫

  住我。

  “李初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是吧?”程棠雪说。

  我回头看她,她乖巧的,像一只没有缝上笑容的布娃娃。

  答案在脑子里翻转我把它咽进肚子里,但它马上又

  涌上喉咙,我转过身向病床前走了几步后停下。“如

  果…”

  “我愿意的。”程棠雪抢先说:

  “但是还要…”

  “还要等一等,还没到时候。”

  我点了点头。

  “等到了时候呢?”程棠雪说着,手指就在被单上

  扭出了一个漩涡。

  “等到了时候,我想娶你。”这一次我的眼神没有

  闪躲,语气和眼神一样坚定。

  “好啊我答应你了。”

  “但是还没到时候。”我强调着。

  “没关系,我提前答应你了。”

  说完程棠雪把一张酒店的房卡递给了我说:“去帮

  我把外套、鞋子,还有望远镜拿回来,先放你那。”

  “怎么回事?”

  “你真当我会算命啊。”

  我好想猜到了什么又不确定,直到走进酒店房间拉

  开窗帘,发现马路对面正是我住的那栋楼,那架在窗前

  的望远镜倾斜的角度,对着的也一定是我卧室的窗子。

  我坐到窗前的椅子上,打量着那个房间。纹丝未动

  的床品,茶几上两桶吃过的泡面,脚下的垃圾桶里半桶

  皱巴巴的纸巾。那一刻我好像又意识到了些什么,于是

  我拿出手机按下开机键。果然手机开机后,收到一条短

  信,是程棠雪昨晚发来的,她说马桶水箱里还有一盒烟。

  那一刻我真的踏空了,不是虚惊一场也没有跌落。

  偏爱让你脚下有走不完的台阶,温柔使你迈出的每一步

  都经受得住考验。

  爱情开始的时候,是一个人“肆意妄为”的单兵作

  战,等有了承诺便有了一堵墙,不许偷窥只好想象。之

  后的日子我们的关系依旧一如往常,好像一切都在等,

  等到了时候才会开始。

  程棠雪出院后我便去了新疆出差,一个星期后开始

  了返程。那时的我如果时间充足往往都会选择坐火车,

  路程越长火车开得越久我就睡得越沉,一睁眼窗外就换

  了一个季节。

  在新疆返回北京四十九个小时的火车上,我在夜

  幕时醒来。在去往餐车的途中,当我马上要穿越隔壁车

  厢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不止错过更像

  丢失。

  于是我开始回头去寻找,果然在隔壁车厢的中部,

  我发现了正躺在下铺熟睡的程棠雪,

  她整个身子都蜷缩在被子里,半张脸也被盖在身上

  的大衣领子遮蔽,于是我便坐在窗边的折叠椅上看着她。

  我看着她熟睡,揣测着她的梦。那瞬间我有些担心

  她,不是担心她会错过晚餐,只担心她睡得太过无辜。

  那一刻火车驶入了旷野。

  在乘务员开始提醒熄灯的时候,我到餐厅打包了一

  份晚餐,用我的外套把它和我的保温杯裹在一起,放在

  了她的床头。

  那夜我没有失眠,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回

  到了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路口。我拉住了她,她面对着

  我,那一夜梦里的黄昏,我所有的“信口开河”她都信

  以为真。

  我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火车已经进入陕西

  境内。我睁开眼,程棠雪已经侧躺在我盖腿的被子上,

  头枕着折叠整齐的外套。

  “无论你去到哪,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你信吗?”

  她诺诺地说着,并没有起身,好像她知道我会在此时醒

  来,所以提前准备好了问候。

  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点头,但她还是向我竖起大拇

  指。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知道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陪

  着我旅行了,只是这一次我发现了她。

  “你身上有一种味道。”程棠雪说。

  “芙蓉王还是红塔山?”我打趣道。

  她的头在外套上蹭了蹭说:“都不是,是我小时候

  闻到过的一种味道。”

  “什么味道?”

  “植物秸秆燃烧的味道。”

  “摧枯拉朽?”

  “你陪我去个地方吧?”她咳笑着把脸埋进外套胡

  乱地蹭了蹭后坐起身。就像一只小猫,慵懒地蹭着午后

  窗口的阳光,不情愿的结束了漫长的午休。

  “听上去有点勉强。”我说。

  “我们去旅行吧!”

  “去哪?”我疑问着,却肯定了所有的目的地。

  “当风起于北半球,从陆地吹往海洋,西伯利亚沉

  睡的尽头,第一片树叶落下的地方。”

  “哪儿?”

  “大西洋的暖流无法抵达,冬季开始的地方。”

  “北方?”

  “东北方。”她说完,一套坐立的太极拳也刚好打

  完。

  “我们的终点叫什么名字?”我问她。当我们换乘

  的另一列火车也出发时。

  “横道河子。”她说。

  “我们为什么去那。”虽然已经在去往的路上,不

  论为什么都不重要,之所以问是因为我想听她的声音。

  “我想和你一起,去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它会替我

  证明,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很想念你。”

  “有多小?”

  “小到可以爬到树上去哭。”她笑着给哭字加长尾

  音。

  “那么小?”

  “嗯,小到可以奔跑,还不能保证不栽跟头呢。”

  她说完后把一口气含在嘴里又抿起嘴,乖巧的意图使我

  不得不表示信任。

  “居然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背井离乡了,你可真棒。”

  我竖起大拇指表扬道。

  “我爸工作调动,一家人就算流放也要在一起呀。”

  “你在那里生活了多久?”

  “两年!虽然不久,但感官采集到的冥冥之限,刚

  好让“长大”这件事仿若赴约,足够让人期待。”

  “那一定很漂亮吧?”

  “不止漂亮还很有道理。”

  “道理?啥道理?”

  “樱桃可以吃,别撅树杈子。”

  话尾处娇憨的叹息,像从上一个季节某个闷燥的晌

  午里,出逃的一股薄弱的风。但在此时,它仿佛吹落了

  屹立在香头的盖顶灰。

  苦寒之地的人们,泪点和笑点同零度以下的天气一

  样,可以降落到渊底。因此幽默似冬衣里的羽绒一样松

  软,有风就可以膨胀到可爱,有温度就能触及燃点。

  因此那一列中间的一节被点燃的空间,在铁轨一样

  的引线上蜿蜒,缓缓地贯穿山的疮口,烟花般的笑声在

  黑暗里炸裂。

  短暂的黑暗里,她用头在我身体与椅背间钻出缝隙,

  把那些总被人称赞的美丽都挤了进去,然后探出手捂住

  离她最近的声音。纵使时光短暂,即便列车不停歇地向

  前,也不能载着我们提前抵达黑夜。

  当火车头把我们拖出黑暗,我一个人收获着,那节

  稀疏的车厢里所有目光。惊羡、景仰、妒忌、不甘、怅

  然若失,我肆意的曲解着它们,同时报以骄矜的炫耀。

  我仿佛在重复的絮叨着一句话:没错这个可爱到看上去

  有些不聪明的姑娘,她喜欢我,我也一样。我因此自命

  不凡,骄纵傲慢。

  一路周折秋雨初歇,列车在一山的落叶松旁停靠。

  我们背对着秋色的山,面朝墨绿的车厢。她抬手假意动

  拨列车,它无奈地扭着躯体,扯走了一块坚硬的幕布。

  横道河子就像…一桌吃剩下的年夜饭。

  “就是这个味?”我指着烟囱问她。

  “就是这个味。”她说。

  “炊烟?”

  “对,炊烟。”

  晚餐前,山的影子扑了过来,天空在老街的尽头燃

  烧,炊烟是漫地的云。

  “如果忘记时间,现在更像哪一个时辰。”她说完

  后踮起脚挺起胸膛,抬着肩膀用力伸长脖字向上长长的

  吸了一口味道。就像一条小鱼在用头戳破湖面前,在水

  下的一番蓄力

  “有雾的清晨。”我说。

  “就像结束了一切,又像刚刚开始的清晨对吗?”

  “对。”

  “不论是哪一种,都是重要的时刻对吧。”她说。

  “对。”

  “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如果身边正好有一个重要的

  人,他们就应该挽着手去散步。”她说完就挽起了我的

  手,两条胳膊僵硬的抬在胸前,不自然的好像在刻意的

  突出一只价格不菲的名牌包。

  我们就这样,站在不知是谁家的矮木栏前,看着烟

  囱冒出的炊烟,等着风把它送到嘴边,直到听见院内狗

  叫,就换一家去站。

  “那时我们刚搬到这里,开始接触到这种气味我并

  不喜欢,有些呛,光是闻上去就觉得不卫生。但后来老

  爸老妈都上班了,我每天都一个人在家,傍晚的时候我

  就坐在门前等他们回来,身边都是这种味道。慢慢地它

  的体味就神秘起来了,有期待、踏实和礼物的滋味在里

  面。”她抿了抿唇,把我们攥在一起的手,一同塞进她

  的宽大的衣兜里。好像她预感到,有一股不知从哪段时

  间里吹来的凉风,就要到了。

  她耸起肩把脖子藏在衣领下继续说:“那年刚入秋

  不久,我重感冒发烧,还是一个人在家。天黑前我裹着

  我爸的大衣倚在门口等他们回来,身体一暖和就睡着了。

  那天你来陪我了。”

  在她的衣兜里我的手因紧张而运力,她用大拇指轻

  揉着我拇指关节:“在我的梦里你第一次出现,也只出

  现了那一次。第一眼就模糊了,所以没记住样子。一模

  一样的是感觉,心疼的感觉。想张嘴说点什么,但不知

  道应该自我介绍还是该道别。好像你来得有点急,又像

  是我忙着走。”说到这她顿了顿,好像在记忆里翻了一

  个身后,头顶的那片云,让她看直了眼。“是我要走,

  因为回着头的是我。”她补充道。

  “后来呢?”一连串的寒颤过后我问她。

  “那天的风有点不正经,我睁开眼时炊烟乱糟糟的

  到处都是。老爸老妈突然就从烟里出现了,然后就把我

  抱回屋里。看我可怜巴巴委屈的满脸“金豆子”,我妈

  给我炖了半只老母鸡。”她说完就得意地将嘴皱成了一

  朵花。

  当人们开始晚餐时,炊烟也一同消散,我们也走到

  了那条路的尽头,听说在很久以前那条路是在这里开始。

  “这就是从前我们一家住过的地方。”她说着就牵

  动我靠近不远处的一栋俄式二层小楼。它看上去有些沮

  丧,像一个被遗弃的多功能文具盒。窗户玻璃没有一片

  破损,灰尘仿佛在开始的时候就敷在了上面,无论哪个

  季节只要那天有风,就会在上面留下泥点。

  我们在尘泥龟裂的纹路间隙向内看,果然它的外观

  会更体面。里面除了没有“一尘不染”之外,也什么都

  没有了。

  “那个关着门的,以前是我的房间,一间屋子土炕

  占了一半。那里有整栋房子里,最大的一扇窗。边儿上

  是一张书桌,米白色的桌布印着橘皮色的小花,每朵花

  上面都长着洗了三遍的樱桃,树杈子还在树上,我保证。”

  她看着窗内频频点头,仿佛在向儿时的自己给予肯定,

  当然更多的是宽容。

  “桌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杯它中间写着一,一上面紧

  接着写着一个头朝下的二,因为牛奶不能超过一汽水要

  在三上面。”说到这她突然停顿。“你听懂了?”她狐

  疑地看着我说。就像在质疑在这个时代,屎依然保持着

  对狗的吸引力。

  “不就是,只写了一个三吗?”在她的目光里,我

  质疑她也怀疑自己,于是试探着问出了答案。

  “对”她说着就挽着我离开,决绝的动作没有一丝

  留恋。但在路灯下,有一只煽动着的小翅膀就长在她的

  腰间,当我回头看向那栋小楼,她背在身后的手臂就垂

  了下来。

  “对了窗台还放着一个八音盒,里面没有跳芭蕾的

  公主,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公主。”她说。

  “为什么没有公主。”

  “我爸说因为那个八音盒是送给公主的。”

  “那事实呢?”

  “事实就是,没公主的比有公主的便宜两块五。”

  她说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路返回的途中,我们中间躺着我的影子,她痴迷

  于每一步都踩中它的头,我热衷于让她的每一步都踩空。

  一段下坡路,接踵而至的狗叫声喘作一串,就像在除夕

  夜里排好队的鞭炮。

  当我们嬉笑着走到来时经过的十字路,路口前方的

  一条通往野郊,右侧一条的尽头看得见的短,后面的一

  条正是我们刚走来的那条。只剩下一条,也是唯一的一

  条回去的路,但那一刻我对它的疑心最重。

  是的我迷路了,感觉就像是刚被从寺庙里赶了出来,

  即便是自己从未信任过它。也似那些从未有过的,也正

  是摸索全身也找不见好像丢失了的。

  “我们是从哪来的?”我说着不停地在原地打转,

  迷茫地把刚走过的路也拉进了考虑范围。

  “你迷路了?”她双手搭在我的肩膀,将我控制在

  她的面前。

  “对我迷路了。”我眯着眼,看着她身后路的尽头。

  “我永远爱你。”她捧着我的脸说。眼眶里的怜惜,

  就像一个从不犯错的孩子在她面前,又一次承认了那个

  不属于他的错误。

  “我只是迷路了。”我提醒道。

  “你知道你从来都没迷过路吗?”她说。

  “不知道。”

  “你从来不迷路,不管在哪,无论身边有没有人。

  摩洛哥菲斯古城九千多条小巷,那个世界上最容易迷路

  的地方。即便是在夜里,即使你喝醉了都没迷过路。”

  她叙述着,仿佛此刻她正在我的回忆里跟在我的身后指

  引着我。

  “怎么了?”

  “你信任我。”

  “当然。”我伸手把一颗叫不争气的“小蝌蚪”按

  停在她的脸颊。

  “我要到你背后待一会。”

  我弯下腰,她就爬了上来。“那个八音盒里面空荡

  荡的,但我还是只能站在它外面。所以大人是不能骗小

  孩子的。”她嘟念着委屈的像一个走不出谎言的孩子。

  “你说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一个地方很像你的那

  个八音盒。”我说。

  “应该没有吧。”

  “如果有的话,我会带你去的。”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告诉她,其实我很容易迷路,只

  是不喜欢回头去找路。走着走着如果察觉路错了也继续

  往前走,看见巷子就拐进去,往巷子另一头的拐角通向

  的地方,离开始走错的起点不会太远。我只是换了一种

  方式走着回头路。

  她之所以会有我从来不迷路的错觉,是由于在认路

  这件事上,她更信任我,因为在迷路这个领域她比我更

  擅长。

  因此一个在细节里爱着你的人,类似的真相对她并

  不重要,对你来说感受到被爱就是真相。

  “天都黑了,忘了给你多拍几张照片留念。”我说

  “不用拍照,等有一天我们在别处,再一次闻到炊

  烟,我们就又回来了。”

  “为什么?”

  “普鲁斯特效应。”

  “普鲁斯特效应?”

  “对”

  饭餐迟到了,却正好赶上月亮。走出饭店后,我们

  走到山前的石阶上坐下,夜晚我们离山能有多近?就隔

  着一座教堂。

  “月亮下边的那颗星星叫大毛,它出来的时候天就

  彻底黑了。在它的旁边有一颗现在看不到的星叫二毛,

  它出来的时候天就要亮了。”她指着月亮有些赌气地说,

  就像在和儿时这轮月亮下的自己争宠。

  “我姥姥说,指月亮割耳朵。”我提示道。

  “你猜梵高知不知道这个秘密?”她狐疑地看着我

  说。

  “只要他有外婆,那应该就不是秘密。”

  “梵高画星月夜的时候,是不是被月亮误会了?”

  “误会什么?”

  “他用画笔向着月亮测量尺寸的时候,月亮误会他

  是在冲自己竖中指,于是……”她说完诡异地看着我,

  诡异的程度就像那些千篇一律的惊悚电影,男女主在接

  近真相前的相视。随着一阵好像贯穿了整个城市的下水

  管道,仿佛嘶吼或咆哮声的背景音乐的戛然而止,就给

  那些喜闻乐见的未知和空白,注入了足够的神秘感。

  “你头发下面盖着的机器,电线是不是接错了?”

  我说。

  “你会编麻花辫吗?”

  “不是短路,闹不好串联了。”我无奈道。

  “会不会。”

  “我试试?”“好!”她说着就挪到我膝盖下的台阶。

  “不要法式慵懒,也不要韩式小清新,要中式村头

  一枝花,是东头不是西头呦。”

  “我只会李氏大麻花。”

  “也行。”

  “李氏、程氏,程氏不足,败事有余。”她自顾自

  地嘟囔道。可爱得像一个形影不离的“出气筒”,让人

  心疼。

  当我正式着手,用编绳子的方法编头发的时候,她

  就彻底安静了。我知道她在休息,她常常在一个话题结

  束后,下个话茬还没酝酿出趣味前,就会把自己当成一

  个玩具。

  两条编到让自己得意的麻花辫,用尽了结束一趟无

  聊的高数课的时间。我表示完工后,她没有像我想的一

  样,回过头在我的眼睛里确认,两条麻花辫的质量。并

  质问我那个所有人都会认可的事实,在我否认后,再用

  她的办法让我承认自己说谎。

  她只是懒懒的向我的身前椅了过来,我伸手接住了

  她,缓缓的把她放到我的怀里。然后腾出的两只手被她

  抓在手里,就像抓着两条秋千绳。她皱起额头看了我一

  眼后,就枕在了我的胳膊上。

  “等我们为只属于彼此,去举行一场仪式前,就在

  冬季来这里穿一次婚纱吧,别嫌我麻烦会很简单。把脚

  踩进雪里,炊烟、教堂、落叶松林掺着白桦,就都穿在

  了身上。你给我编两条麻花辫,咱就算约好了,下辈子

  要从两小无猜开始。不!要指腹为婚。没你陪着长大,

  余生再长都让人贪心。”她说着,早一步秋黄的几片树

  叶就被风推到了脚边,冬季仿佛也只等着一声令下,就

  抖下一身毛绒绒来。

  “不麻烦。”我说。

  “不麻烦昂。”她仰头看着我确认道。

  “不麻烦。”

  这个地方叫横道河子,树冠状的教堂里的一个哈欠,

  一桌吃剩下的年夜饭。冬日炊烟喂食的夜晚,手风琴拉

  开一半就哽咽住的瞬间。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

  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

  场……”她哼唱着,眼前的那条路就借着月光走到了尽

  头,好梦开始前才想起还欠一句晚安,一片云的影子就

  堵住了窗。

  晨起的炊烟低矮的雾埋没了整间车站,在一山落叶

  松的身畔,列车停靠又出发。“我不想让你住在太高的

  地方了。”她忧心忡忡地说。

  “我回去找一个地下室住。”

  她满意地摇摇头,得意地说:“给我点时间包您满

  意。”

  “一定是一个两层楼的地下室我打赌。”

  那是第二年的三月的最后一天,我们坐地铁中转四

  号线在一个叫黄村火车站的地铁口出站,出站后我们从

  繁荣逐渐走入萧条,慢慢地靠近了古朴。

  那是过去汽车司机的家属院,如今居民大多数已经

  搬迁到附近的单元楼,于是留下了一片安静古朴的青砖

  灰瓦的平房。

  我跟随着她来到平房区中心处的一栋房子门前,锈

  迹斑斑的铁门上挂着一把新锁,锁被打开的同时两扇门

  自动向内摊开。门内是一座方正的小院,小院左手边是

  平顶的厨房连着洗手间,两扇门中间斜着一个木梯直通

  屋顶。

  小院的右手边是一座无门无窗长方形的凉亭,里面

  摆放着石桌石凳。凉亭外两米处生长着一棵桃树,桃花

  含苞未开。正对大门的是正房,东西两间屋子分别铺着

  两套被褥。中间是不大不小的客厅,里面摆放着崭新的

  沙发茶几。

  我们顺着木梯爬上厨房的屋顶,站在屋顶四周尽是

  宽窄不一的老屋小院,每个院子里都开着不同颜色的花,

  立着同样的桃树。坐在屋顶的小板凳上,我们打量着整

  个小院。

  “喜欢吗?快毫不吝啬地表扬我吧。”程棠雪说:

  “你也住在这吗?”

  “我对不起你,我不能夜不归宿,我妈常会去我住

  的房子查寝,我会在这里午休,所以多准备了一套床

  品。”

  “我谢谢你,对不起我。”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请我吃火锅吧。”

  生命中总有一段日子无法被定义,因为它不止恬逸

  不止深刻,也不止幸福,它是我们有时候总会想念的“那

  时候”。

  “那时候”有漫长的期待我们总被正中下怀如愿以

  偿,却仍然一直期待两个钟头后的晚餐、改日的约定、

  未来的今年、都要揽个满怀。

  “那时候”常常以季节为单位,但记忆往往用重复

  来巩固,因此“那时候”在回忆里短的只剩下一天。

  那天厨房发现了老鼠,一百种死法里选择了流放。

  那天割破了手指,小小的伤口不停地流血没有让人失望。

  那天她没有锁门,我也没有带钥匙。那天的午餐在

  午睡之后,那天没有午餐,那天在去晚餐的路上旅行。

  那天谷雨桃花落了一半,夕阳赴了屋顶的约我们夹

  在中间,偷看邻居小孩在院子中央罚站,一首长诗只背

  了一半。

  

继续阅读: 第九章: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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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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