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节朗读课后,“撒谎大王”便成为了指代温良的专有名词,甚至连有些道听途说的陌生同学,也会在温良经过的路上,饱含讥笑的大喊几句。
也是从那天起,温良开始接连几天都反复做起同一个梦境。
如同一部精短的黑白默片般,在无声的世界里,朗读课的场景一次次上演。
“一个人小男孩孤零零地蹲在教室中间,双手死命抱着自己的头,四周围满了面带嘲讽指指点点的同学。语文老师面无表情的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冷冷的旁观。门口处,是匆忙正在逃走的马斌……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低声呢喃的温良,猛地坐了起来,汗透的衣服被窗缝钻入的风掠过,如同被恶魔锋利的指甲划过,让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起伏不定的胸口慢慢平复,温实的呼吸声渐渐把温良拉回了现实。
还是那场梦魇。
刺耳的讥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那种真实的窒息和绝望感再一次涌上心尖。温良伸出手,抱住蜷缩起的双腿,瞪着无尽空洞的夜空,开始无声地流着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鸡叫的声音,携着泛白的黎明,吵醒了憋尿的温实。
“你咋了?这么早坐着干啥呢?”
迷迷糊糊坐起来的想要尿尿的温实,被旁边傻愣愣盯着窗外的温良吓了一跳。
然而温实的问话一直等到他完全释放完满肚子的存货,也没有得到回答。
放下夜壶,温实连忙伸手在温良眼前快速晃了晃,才引得温良的视线机械地转向自己。然而看着温良肿胀的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和木然的神色。
温实着实被吓了一跳。连忙推了推温良问道。
“你该不会一宿没睡觉吧,魔症了吗?”
连续的摇晃,终于让温良的双眼终于慢慢找到了焦距,看着一脸担心的温实,他连忙钻回自己的被窝,用被子抱住全身,闷声装睡。
温实摇了摇头,只当他是做噩梦了,便再一次回笼去了。
吃过早饭,温实看着与平时没什么不同的温良。几次欲言又止后,匆匆跑去上学了。
“妈?”
正在收拾碗筷的温良妈妈,抽空看了一眼自己语调低沉的小儿子,疑惑的问道。
“吃完了咋还不去上学?你哥是不是欺负你了?”
温良摇了摇头,牙齿在下嘴唇咬出了一道不浅的牙印,小声的说了句什么。
“你说啥呢?大点声。”
察觉到自己小儿子情绪似乎有些异常,温良妈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探出半截身子,盯着温良头顶问道。
“我、可以、不去上学吗?”
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温良毫无底气的用手不停揪着书包的背带,低着头完全不敢看向自己的老妈。
不一会,温良就感觉到老妈还湿乎乎的手贴上了自己的额头。
常年劳作的农村妇女手掌特有的粗糙厚实感,带着温和的热度与关切,差一点让此时极度敏感脆弱的温良眼泪决堤。
“我没生病,刚才逗你玩呢,我上学去了。”
不舍地拨开老妈的手,温良假装轻松一笑,快速跑了出去。
“这死孩子,害我白担心一场。”
勤劳的母亲,一心只有田间的生计,所有的爱都用在了拼了命的干活上。自小没有文化的长大,吃了太多的亏,理所当然在她的世界里,上学才是孩子拥有的最大幸福。却那里能想到,自己的小儿子,现在遭受的一切。
此时一口气跑到村边的温良,也终于气喘吁吁的放慢了脚步。越靠近学校,心里就越沉闷,仿佛四周的空气都被慢慢抽空了一样。
一句“我可以不上学吗?”已经抽干了温良最后鼓起的一点勇气。
学校里的一切,他不是没想过跟父母说,只是繁重的农活早已剥夺了他们多半的精力,自小就懂事的温良,又怎么忍心再去占用他们难得在家的时间去烦心自己的事情。
况且,即使说了,没什么文化的父母,也大概无法体会自己的心情吧。
毕竟小孩子怎么可能会厌学呢?
毕竟能无忧无虑的上学,几乎是他们那代人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毕竟美好的校园里,有丰富多彩的文化课,有天真活泼的小伙伴,有博学正直的老师,有宽敞明亮的教室。
就是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其实这个美好的乐园里,也会生长着丑陋恶心的恶魔。
温良甚至也幻想过,听了自己被同学嘲笑欺负的事后,怒气冲冲的母亲去找老师理论的场景。然而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自己的老妈跟老师道歉,然后怏怏的回家。
因为老师会十分理智的给老妈讲述自己是如何,满嘴谎言写出一章例文的经过。
而老师说,在那个年代,胜过一切苍白的解释。
哪怕他无数次放学晚归,都说了去和马斌一起玩。
有时候,想着想着,温良也会不由的怀疑起,这一切是不是真的都是自己错了?
错在他是一个外地人。
错在他没有一个殷实的家庭。
错在他总是穿着过时的温实穿过的旧衣服。
错在他总是背着一个破布头缝制的格格不入的背带包。
错在他总是穿着手工缝制的黑布鞋。
错在他总是反复使用的练习本。
错在他不懂得隐藏?
错在他不明白人言可畏?
错在他一厢情愿要交朋友?
错在他没学会理直气壮?
错在他没学会讨好和融入?
错在他并不是一个值得被喜欢的人?
错在他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学校?
还是,错在他、根本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 ……
很多年以后,已经成年的温良,在某个下午回忆童年的时候,十分庆幸有那样一个温暖的人拉了自己一把,才没有让自己打小就陷入严重的忧郁与自闭里。
生活在这个世间,真正面对千夫所指时,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做到,昂首挺胸自我正名?又有多少人,会在众口铄金的言辞里,陷入深度的自我怀疑和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