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间的阳光在上午十点呈现出碎银般的质地,季温暖握着马克杯的指尖划过杯壁,忽然听见玻璃门被推开的声响。霍沉砚的西装下摆扫过门框,腕间机械腕表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走向储物柜时,金属钥匙碰撞声混着咖啡机的嗡鸣,织成段熟悉又陌生的韵律。
她看见他取出个银色保温杯——正是她中学时送的那只,杯身刻着的“W”字母被磨得发亮,而杯底本该是“温暖专属”的刻字,此刻却清晰地印着“Nancy”——许念初的英文名。
“霍总好雅兴。”许念初的声音从身后飘来,酒红色卷发扫过季温暖的肩膀,“这杯子跟了您十年吧?我记得当初季小姐刻字时,还说要‘一辈子暖着阿砚’呢。”她指尖划过“Nancy”的字母,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不过现在嘛,旧物换新主,倒也应景。”
季温暖的指甲掐进掌心,创可贴下的伤口隐隐作痛。她记得十七岁那年,霍沉砚总在早读时用这个杯子装热豆浆,说“温暖牌豆浆比便利店的甜”。后来她在杯底刻下“To 阿砚,永远温暖”,却在七年前的暴雨夜,看见他把杯子摔在地上,碎瓷片混着雨水,像极了他们支离破碎的未来。
“念初,去把设计部的周会纪要拿来。”霍沉砚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许念初挑眉离开时,他转身望向季温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底,那里有处浅凹——正是当年她刻字时手抖留下的痕迹。
“季小姐对这杯子很感兴趣?”他将杯子放在洗手台上,水流冲过杯口时,飘出股淡淡的银杏茶香,“念初说,旧物就得改改才合用,比如杯底的字,比如——”他忽然抬眼,眸色深得像深秋的银杏林,“某些人自以为是的牺牲。”
季温暖的喉间泛起苦涩,想起昨夜在酒店看见的监控录像:霍沉砚在样品间捡起她被撕毁的设计稿,指尖在“W”logo上停留许久,最终小心地收进西装内袋。此刻他说“旧物改改”,可她知道,有些东西早已刻进骨血,比如他腕间的银链,比如她袖口的手链,都是拆不掉的十年印记。
“霍总说得对。”她低头看着马克杯里的涟漪,“就像霍氏收购‘银杏巷’,不也是为了让旧物发挥新价值?”话尾故意扬起,像片银杏叶掠过水面,“不过沈知遥说,他卖公司时提了个条件——”她忽然抬头,撞上霍沉砚骤然收紧的瞳孔,“保留所有设计师的原稿,包括我七年前未完成的‘囚鸟’系列。”
霍沉砚的手指猛地扣住洗手台边缘,季温暖看见他腕表背面的“W”缩写在阳光下闪了闪。“囚鸟”系列是她离开前设计的,主题是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银杏鸟,每只鸟的脚链上都刻着“20150520”——他们原定的告白日。而这个系列的原稿,此刻正躺在他公寓的阁楼里,夹在那本贴满她巴黎街景的相册里。
“季小姐和沈知遥,倒是无话不谈。”霍沉砚转身时,西装前襟沾着片咖啡豆,“听说他还替你母亲付了住院费?真是个贴心的——”他顿了顿,指尖弹掉咖啡豆,“接盘侠。”
这话像根细针扎破心口,季温暖想起沈知遥在“银杏巷”工作室说的话:“温暖,霍沉砚收购的不是公司,是你在巴黎的每一个脚印。”此刻她看着霍沉砚走向储物柜,发现他打开的格子里,整齐码着银杏茶包、创可贴,还有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她中学时爱用的银杏叶书签。
“霍总记错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茶香,“沈知遥只是房东的儿子,而真正替我母亲付医疗费的——”她指尖划过保温杯的“Nancy”刻字,“是霍氏医疗基金,那个每次都匿名的好心人。”
霍沉砚的动作突然僵住,铁盒盖“咔嗒”扣上。季温暖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条银链,正是她设计的“银杏之泪”,吊坠边缘的毛糙处被磨得发亮,显然被反复触碰过。他忽然转身,将项链塞进她掌心:“样品间的项链,季小姐忘了拿走。”
指尖相触的瞬间,季温暖猛地缩回手,项链坠子划过掌心,留下道红痕。那温度太像七年前的暴雨夜,他替她挡住酒瓶时,掌心传来的滚烫。此刻他的指尖还带着银杏茶的温热,而她知道,这条项链的链扣里,藏着极小的刻字——“H&J”,是他和她姓氏的缩写。
“霍总,设计部的周会纪要。”许念初推门进来,视线落在季温暖掌心的项链上,“呀,季小姐怎么拿着新品?该不会是——”她忽然轻笑,“霍总怕你冻着,送你暖身的?”
霍沉砚没接话,转身时撞翻了季温暖的马克杯,黑咖啡泼在白色瓷砖上,像道蜿蜒的伤疤。季温暖蹲下身擦拭,忽然看见储物柜最下层有个纸袋,里面装着碎瓷片——正是她七年前摔碎的保温杯,每片碎片都被小心地收着,边缘用银线包边,拼成完整的杯身形状。
“季小姐在看什么?”许念初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忽然冷笑,“哦,那个呀,是阿砚的收藏品,专收前女友的破烂。”她指尖划过碎瓷片上的“W”刻字,“不过可惜,再怎么拼,破了就是破了。”
霍沉砚的背影在玻璃门外顿了顿,季温暖听见他腕表指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在数着他们之间的十年光阴。她忽然想起继母临终前的话:“阿砚这孩子,总爱把伤疤当珍宝,比如你留的烫疤,比如这碎杯子。”
“念初姐说错了。”她站起身,指尖擦过碎瓷片的银线边缘,“破了的杯子,用金缮修复会更漂亮,就像有些回忆——”她望向霍沉砚逐渐远去的背影,“越痛,越舍不得丢。”
许念初的高跟鞋跟在地面敲出急促的节奏,季温暖听见她在走廊里打电话:“把季温暖母亲的主治医生换成我的人,对,就说……霍总觉得现在的治疗方案不够有效。”
茶水间重新归于寂静,季温暖摸着掌心的项链,链扣里的“H&J”刻字硌得指腹发疼。她知道,霍沉砚留着碎瓷片,就像她留着带血的银杏手帕,都是在时光里画地为牢,用痛苦当绳索,把对方捆在记忆的牢笼里。
阳光移动了角度,储物柜的阴影里,那袋碎瓷片闪着微光。季温暖忽然想起中学课本里的《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此刻霍沉砚收藏的碎杯子,又何尝不是棵亭亭如盖的树,在他心底,为她留着片永不凋零的银杏林。
走出茶水间时,季温暖在走廊拐角遇见抱着文件的行政秘书,对方冲她眨眼:“季小姐,霍总让我把您的工位调到设计部靠窗的位置,说是……采光好。”
靠窗的位置,正是霍沉砚办公室对面。季温暖坐下时,发现桌上摆着个全新的马克杯,杯身上印着片银杏叶,叶脉走向是北京到巴黎的航线。翻到杯底,刻着行极小的字:“第37次修改,为你。”而37,正是她在巴黎度过的春秋。
电脑开机时,屏保自动换成霍氏的新品宣传图:许念初戴着“永恒之约”钻戒,腕间是季温暖设计的银链,背景是片金黄的银杏林。季温暖盯着屏幕,忽然发现许念初身后的阴影里,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和霍沉砚同款的白衬衫,站在银杏树后,像极了她七年前偷拍的那张照片。
抽屉里传来纸张的窸窣声,季温暖拉开看见本旧笔记本,封皮上贴着片银杏叶,叶脉间写着“温暖的设计稿”。翻开第一页,是她七年前未完成的“囚鸟”系列草图,旁边用红笔批注:“脚链太细,困不住想飞的鸟。”字迹是她熟悉的倾斜弧度,末尾画着个未完成的“W”。
窗外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季温暖摸着杯底的刻字,忽然明白,霍沉砚的每个陷阱都藏着温柔,就像他磨掉保温杯的旧刻字,却留着碎瓷片;就像他让许念初当面试官,却在最后关头出现;就像他说“旧物改改才合用”,却把所有关于她的旧物,都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小心拼凑。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霍沉砚正站在办公室里,望着她的背影,指间夹着片银杏叶书签,上面写着她中学时的字迹:“阿砚,等我们老了,就开家小店,卖银杏茶和你的解题笔记。”他对着阳光举起书签,叶影落在腕表上,“W”缩写与叶脉重叠,像道永远解不开的方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