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缘故,我和米西自上学那天起,被迫师从米大师,每逢周末轮流学做一道菜,不为别的,就为掌握一门手艺,以防不时之需。
数年下来,我虽说不喜厨事,却结结实实学到了数量可观的菜式和秘方,大三那年还考取了厨师证。真要混到没饭吃,去餐馆打份小工绰绰有余。
与早早开始忧心就业形势的我不同,米西没去考证,更不打算子承父业。尽管用米大师的话说,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米西为此郁闷了好久——在他看来,艺术一旦跟锅碗瓢盆沾上边,好比在垃圾场旁边写毛笔字,属于装逼失败的典范。
曾经我想不通,何为不时之需。
而今我总算明白,许盾就是我的不时之需。
猪肘入水,米饭入锅,鲈鱼加姜放进笼屉,我抖擞精神,将脑细胞全部调动起来,一头回顾食谱,一头安排进度。
许盾捂着脸,踱着小步靠上前来:“饭菜做软一点,我嘴疼,咬不动。”
我开始洗韭黄,“你喜欢吃素炒的,肉丝炒的,还是鸡蛋炒的?”
“这次先吃素炒,下次换鸡蛋试试。”许盾翻了翻购物袋,“你还买了豆腐?做个汤吧。”
“汤里再加几片青菜吧,”许盾开始罗列:“我不吃香菜、芹菜和茴香,还不喜欢吃西葫芦,你记一下……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不吃香菜很奇怪?”
“……”不,我只是觉得您事多。
“世界反香菜联盟曾经明确定义,香菜是魔鬼的排泄物,撒旦的腋臭,是亵渎和被神遗弃的植物。你作为厨师的女儿,没听说过吗?”
许盾一脸愤慨:“我也参加那个联盟了!可惜没有反西葫芦联盟!”
我:”……”
一个小时后,四菜一汤正式上桌。
许盾饿狠了,就着菜连干两碗米饭。
眼看午餐进入尾声,我放下手中羹勺,故作不经意问他:“彭二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许盾闻言一愣:“他让你问的?”
即便彭二没问,我也会替他问。我跳过问题,“该负的责任,我们会负,比如医药费、误工费什么的。”
许盾放下碗筷,歪着头看我:“你们?”
“动手的人是他,你负什么责?”
我耸耸肩:“他是我的朋友,你如果追究,我不能见死不救。”
许盾想了一会儿,“如果我追究呢?”
我心里一紧:“我替他……”
“道歉吗?”许盾突然低头,笑了起来。
嘴角的伤口不允许他做出太过夸张的表情,他这一笑,立刻扯动伤口,疼得他又是一抽。
“你还真是……哎呦!”
他抬眼看我,声音沉了下来,语气也严肃了:“翩翩,你有没有想过,这顿打我迟早得挨,就算不是他,你弟弟、或者你的爸爸妈妈,无论哪位动手,我都得扛着。”
“彭尔说得对,他动手好歹有个轻重,要是换作别人,我可能真要进医院。”
“而这些,都是我罪有应得。”
我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能……”
“翩翩,对不起。”许盾将我的话截住,“对不起这三个字,我不是替孟懿婷,更不是替谢婧泽说的,我只代表自己,代表十七岁的我,向你郑重道歉。”
“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我嗫嚅:“可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彭尔也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替他道歉?”许盾反问,“而且你真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吗?”
我猛地一惊:“可——”
“假设我没有把手机交给谢婧泽保管,而是接到你的电话,或是查看过通话记录,主动回拨过去,漏接电话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说到底,是我大意了。”
许盾的声音有些哑:“尽管你反复强调,你的离开与我无关。但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也控制不去总会去想——”
“在书店遇见之后,如果我没跟谢婧泽一起离开,或是你没被劫,我们的今天会是什么样子?你会不会留在一中,顺利读完高中,然后参加高考?哪怕你仍然去了B市,但我们会有联系,偶尔还会打个电话,发个短信,逢年过节坐到一起,叙叙旧,聊聊天,像朋友那样相处下去?”
我想了想,“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我重复道:“我不知道。”
许盾的声音比刚才还要重上几分:“昨天中午我问过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挺自信的。”
“这才过了不到一天时间,我就不那么想了。”
我有些迟疑地,忐忑地看向他。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一直躲我。”他发出自嘲的笑声,“原来并不是我的错觉,你确实在躲我。”
我咬着唇,说不出话。
“当年的事,你心里不痛快,看到我就觉得别扭。你的感受我能理解,这种事换成谁都会不痛快。”他突然一顿,“也就是你,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瞒这么多年。”
剩菜已经凉了,汤盆里泛起一层淡淡的油光,令人很倒胃口。
热的时候就该喝,现在只能扔了。
我默默地想。
“想跟我谈谈吗?”
许盾像是在观察我,目光聚在我的脸上:“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可谈的。”
校园霸凌看似只是一件小事,却后患无穷,它给我造成的影响深远,且潜移默化。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落户B市,重新回到校园之后,哪怕有米西和彭二保驾护航,我也没能融入新的集体。
似乎从那天之后,我越来越自闭,不喜交际,不交朋友,就连读大学选专业,找工作讨生活,也通通选择了相对独立、无须合作就能完成的一类。
说白了,我害怕。
我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却相当明白——我害怕一切鲜亮活泼的圈子,害怕与他人形成固定的联系,害怕站在人群中间,也害怕朝我伸来的、一双双或友好或真诚的手。
我用吊儿郎当的外表和满嘴跑马的性情,掩盖住内心的紧张和荒芜。
无伤大雅的玩笑,放在十七岁之前,属于逗趣,彼时我尚且拥有一颗勇敢热忱、不失幽默的心。
一切都变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