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部队上认识的,自由恋爱,感情很好。我妈过世后,我爸从没考虑过再婚,一心扑在工作上,二十多年下来,好歹是身价几十个亿的大老板,身边连一个女人都没有。你说他傻不傻啊,我又没拦他,他洁身自好给谁看……现在可好,一夜回到解放前,以后就算想找,也没人能看上他了。”
许盾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见过他,谢顶,挺个啤酒肚,穿得邋里邋遢,几万块钱的衣服到了他身上,跟二手地摊货似的。”
我弯起嘴角,喉咙发苦:“讲真,你比他帅。”
“我长相随妈,随他可惨了。”许盾轻轻呼了口气,顿了下,“翩翩,有个挺俗套的问题,我不用问,对吧?”
“我猜一下啊——你什么都没了,我还喜不喜欢你?”
“也不算什么都没了,破了点财,颜值还在,贞操也还在。”
“那不就得了。”我下结论,“等你到了七老八十,糟老头子一个了,牙齿掉光,讲话漏风,大小便不能自理,你再问我也不迟。”
“等我大小便不能自理,你就不是糟老太太了?”许盾顿时提高了嗓门,“到时候别说我嫌弃你——”
听到他的反击,我彻底放心。
精神不错,还有力气跟我拌嘴。
他可能也意识到了,随即笑了声,很短,但很真实:“你坏不坏啊,我现在什么情况,你还刺激我。”
“我明天就回去。”
“别,你回来也见不到我。”许盾的情绪再度低落下去,“集团已经乱套了,各个政府部门全部集中在这几天进场检查,你在网上看到的,不过九牛之一毛。到今天下午,所有高管和中层都在接受调查。员工、媒体、供应商、刚买过房子的人,全都跑来讨说法,我忙得昏天黑地,到现在都没吃上一口饭。”
我倒吸一口凉气:“那你要不要紧?”
“我不要紧,但对你有一个要求。”
“你说。”
“要求”两个字,令我十分忐忑紧张,生怕彭二的担忧成真——我不怕别的,就怕他把我从地上转为地下。
我能感觉到,他尽力表现出的从容与平静之下,是脆弱和无奈。
许叔叔的责任,全部落在他并不算宽厚的肩膀上。
而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从昨天开始,我已经搬进集团住了,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忙,很可能没空联系你。你答应我,安心去培训。直到……”许盾算了下,“尘埃落定,至少要两、三个月。”
“我可以……”不去培训。
他打断我后面的话:“你在我身边帮不上忙,不如趁机充充电,这期间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瞎想,照顾好自己。”
这通电话,是我们九月里的最后一次对话。
不知不觉,十月来临。
国戎集团的问题,远远超出我的预期。随着调查不断深入,偷税漏税、行贿受贿、非法占地、招投标环节吃拿卡要等违法行为陆续浮出水面。
不用特地关注,光是新闻推送,以及朋友圈里转发而来的链接,足够吃瓜群众看个畅快淋漓。
更不用提坊间传闻,简直骇人听闻。
就在相关部门结束对董事长长达一个月的调查当天,国戎集团曾经的财务总监,孟庆华被警方带走,名下全部财产都被冻结,他和小出纳的不正当关系实锤砸落。
一同被带走的,还有集团另外五位中层管理人员,以及上游的两名供货商,他们全是许叔叔曾经的同乡、同学。
许盾一语成谶,集团倒在了交织缠绕的人情关系之上。
据彭二说,孟懿婷的妈妈果断提出离婚。
彼时,身处西北山坳中的我,刚刚完成全封闭式脱产培训,拎了满满一大箱子土特产,踏上返乡之路。
接机的人是米西。
当我看到他将留了数年的小脏辫尽数减去,梳着一头相当寻常的男士短发,说不震惊是假的。
“你怎么了?遭遇情殇了?”
“呸!”米西白我一眼,“找工作受挫你懂吗?”
“……”我赶紧闭嘴。
“真是哔了狗,我就不明白,那些王八犊子怎么想的,都什么年代了,染个头发怎么了?扎个小辫怎么了?纹个身怎么了?至于上升到人身攻击吗?”
米西帮我拎起行李,“不提糟心事,咱们先回家。”
电梯上行的过程,我心不在焉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
米西看出端倪,默默帮我按下三十三楼,“他不在家,我每天进进出出,有日子没见过他了。不过你上去看一眼吧,省得惦记。”
我歪着头看他:“我哪儿来的福气,有你这么好的弟弟。”
米西脸一红,偏过头去:“净说废话。”
第一次,我在房主不在的情况下,进入3333。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钟点工的手笔。
客厅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上千条小鱼悠然自得,一片片多肉枝叶繁茂,斗柜上摆放着一本建筑专业类杂志,塑封袋尚未拆开,时间停留在九月。
一切与我离开时并无变化,唯独少了丝人气。
一只木盒挨着杂志,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我打开木盒,从中挑了一只簪子,别在头顶,转身离开。
进门时,刚好赶上米西盛饭。
“我做了红烧排骨和糖醋鱼,看你瘦的,酒窝都快填平了。”米西帮我连夹几筷子菜,殷勤得不可思议。
我不好驳他的面子,食不知味地吃了下去。
米西没勉强我多吃,只是小心翼翼观察我,一旦发现我回眸注视,立刻低下头去,佯装玩手机。
他……唉。
晚饭过后,我回到自己的卧室。先简单收拾一番行李,又洗了个澡,这才掏出手机,准备再刷一波新闻。
自我有了智能手机,从未如此这般关注社会新闻。
A市各类政府机关的官微持续更新,定期发布关于国戎集体的调查进展,许盾父子的照片偶尔会出现。
随着孟庆华等人相继落网,许叔叔的清白已毋庸置疑。他的回归,给岌岌可危的集团带来一线生机——
国戎集团旗下的所有地产项目并未出现质量问题,矛盾的集中点,是在孟庆华私自授意下,被挪用和拖欠的工程款。
也就是说,因内部管理混乱,国戎集团的资金链已经断裂。
哪怕我一个外行人都知道,这绝非什么好消息。
难怪米西连大气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