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办公室在最里面,怀忱和迟余吟说话声音不大,白信不知道怀忱到了。所以当怀忱走到门口看到白信时,白信没立即觉察。
白信扯了扯口罩,下巴依旧笼在围巾下,头发因为太久没修剪而长到眉毛下,一只手总是揣在衣兜里,另一只手端着水杯吸取温暖,笔记本放在大腿上斜靠在胸膛。
他身体微弓,整个人缩成一团,如果没屋里这点暖气,他能当场去世。
余光注意到门口多了一个人,白信这才回头看过去。
怀忱穿着一身黑色短外套,拉链没拉,露出一件纯色圆领衫,手中还端着刚喝完的牛奶盒。
他就站在门口静静和白信对视,忽然眼底闪过一丝戏虐的笑。
怀忱慢悠悠地走到另一张木椅前坐下,同时将空牛奶盒扔进一旁的垃圾桶,“这么早?”
白信埋着脸没搭话,但可以分辨他的脸色肯定不太美好。
就在气氛尴尬到原地爆炸时,白信熬不住了。
他将口罩重新取下收回衣兜,抬头看向不远处窝着看手机的怀忱:“人什么时候来?”
这个人指的当然是来找怀忱看病的。
怀忱没回头,一边打开电视一边看手机,语气平淡到陌生,“很快。”
没等白信品出很快具体有多快时,怀忱的声音又传来:“我还以为你会半路逃跑。”
“逃跑”两个字压得有点重。
白信微微抬眼正巧对上怀忱盯着他的眼睛,他抿着嘴半天不愿说话,心里的情绪在翻滚,难受到爆炸。
白信有些迷茫,好半天才说:“不会。”
他觉得怀忱是刻意要搞他心态的。
两人的手机几乎是同时响起,消息栏中推送着一条最新时事新闻,新闻标题显示:步行街再现连环杀人案!
怀忱没点开,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电视。
白信点进新闻的具体消息。
2020.11.6,南边广场步行街杀人案,当天晚高峰时期,死者被匕首从身后捅伤,受害者失血过多,抢救无效。
2021.8.20,花曼商场杀人案,当天发生地震,死者在逃生楼道被匕首从身后连捅两刀,受害者失血过多,抢救无效。
2022,2.12,南边广场步行街杀人案,当天晚高峰且发生车祸,死者被匕首从身后捅伤,现场留有匕首,受害者失血过多,当场身亡。
死法相同,作案条件也相同,都是在人群格外拥堵且监控难以调查到地方下手。
一年死一个,也格外的均衡。
白信捏紧了手机,心里不禁念到:连环杀人案。
门口不知何时出现迟余吟的身影,他拉着门向身后的人介绍:“冉小姐,就是这里了。”
随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得出她是微笑着说:“谢谢。”
冉渝看到了怀忱:“怀先生,早上好。”
又响起怀忱的声音:“冉小姐,早上好。”
怀忱的声音有磁性很好听,加上几分慵懒时会让听的人心头觉得痒。他此时的声音就是这样,但慵懒外可以辨别出距离感,远远地传。
迟余吟替他们拉上门就看店去了。
当冉渝走进客厅看到白信时脸色一变,食指不自觉地指着他,嘴里吞吞吐吐:“你,你是……”
白信起身,微笑着:“冉小姐你好,我是白信。”
“我知道你是白信。”冉渝脸上不可抑制地出现雀跃的笑容,随即将手伸出去希望获得一个握手,“信封大大,我是你的忠实粉丝!”
白信写作时惯用笔名叫信封。
白信也是没想到能在怀忱的顾客里遇到自己的粉丝,他轻轻握住那只无比期待的手,“谢谢你能喜欢我的书。”
“有生之年竟然能和信封大大握手!人生在世,值了!”冉渝露出感动的表情。
但很快她又觉察出不对劲:“唉,为什么信封大大在这里呀?”
她转头看向椅子里一直默默注视着他俩的怀忱:“怀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怀先生脸色不太好,是个人都能看得出。
白信觉得不太妙,借着和粉丝间不错的融洽开口:“我和怀先生有合作,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在治疗阶段旁听记录?放心,我不会影响你,也不会多嘴。”
冉渝愣了愣,看向白信又看看怀忱,随即点头,“当然可以。”
怀忱:“坐。”
冉渝笑着点头,就着唯一空着的懒人椅坐下。
随着怀忱和冉渝的对话开始,白信默默将厚重的蓝皮笔记本打开,翻到新的一页,右手握着钢笔就作随时可以开工的姿态。
新的一页位于笔记本的中下,之前已经写完了大半本。
怀忱的头在白信取刚笔盖时凑了过来,只听他的声音伏在耳边低低传来:“去外面倒一杯温水。”
话音未落,白信猛地抬头看向怀忱,心跳加速,一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明这么件小事只需要随口一提就行,怀忱偏偏用说悄悄话的形式告诉他,显得格外的暧昧。
怀忱一定是故意的。
没意识到自己被当打杂的吩咐了,白信看一眼同样蒙逼的冉渝。
他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中东西,一边说“好”一边出门去茶水间。
杯子像是被谁藏起来似的,白信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最后还是迟余吟听见动静过来帮忙。
迟余吟走进茶水间,手里有一只空杯子,“信哥,最近茶水间的一次性杯子用完了,你用这个替着吧。”
“谢谢。”白信转身接水的身影顿了一下,他回头看向迟余吟,“你们是不是故意的?”
“啊?”迟余吟很明显慌了,“没有没有。”
现在说迟余吟是来诊所打杂的他都信,这小青年太藏不住情绪了又容易激动,实在是没个学心理学的样子。
白信轻声笑:“别紧张,我随口一说。”
白信丢下欲哭无泪的迟余吟,带上一号办公室的门。
他知道这杯水应该给谁,俯身将温水递出去:“冉小姐,你的温水。”
中间停顿了两秒后冉渝才伸手接,端在手中没喝,嘴倒是礼貌:“谢谢信封大大。”
白信走了两步回到原位,“别叫大大,叫我白信就好。”
冉渝端着水杯,想了想:“哦,直呼你的名字好像也不太好,我毕竟是你的书粉,能叫你信封吗?”
白信重新握起钢笔,点头微笑:“好。”
冉渝望着白信那张脸,联想着他书中内容,忽然觉得信封的细腻温柔不止在书中,他有一股由内而外让人想靠近的亲切感,仿佛靠近他就是沐浴三月阳春。
信封笔尖的文字故事是生动的,白信的微笑言语是明媚的。
冉渝看着白信额间的发,在听到一声咳嗽后抬起头望去,正对上怀忱的脸。
怀忱嘴角也有弧度,但感觉笑得不走心,甚至有一股冷意,就这么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怀忱:“冉小姐,你的故事还没讲完。”
“哦,好的,刚才说到哪里了?”冉渝握着杯子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对了,说到去我老公公司的事。”
“……后来到了我老公的公司,我记忆最深的就是一个叫甄水的女编辑,虽然他俩没太多交集,但我就是觉得很奇怪,经常偷偷去看她。他们公司女的比较多,我不放心,后来我就缠着他经常去公司送饭,再后来老公嫌我盯他太紧就跟我发脾气不让我去了。”
“我没工作,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五岁,算家庭主妇。以前就有人跟我说,我这叫没有安全感,说我因为没工作怕被老公抛弃,说我因为不跟老公经常在一起怕他在外面找小三,朋友就劝我多出去活跃或者找个工作,让我分分心。”
“我试了,但没什么用。后来他回来的时间从一日三餐变成只吃早晚,最后变成只有早饭,我就很急,但我没有办法去闹,只能躲在家里哭。”
“有一次眼睛哭得看不见了,妈带我去医院检查,回来后我老公就说应该看心理医生,就是前天,他告诉我联系到了一个专业的医生,让我来看看。”
“其实我觉得我没需要到需要看心理医生……”
白信垂着头,下巴抵着扯得松垮的围巾,全神贯注地挑着重点记录。常年握笔写字的薄茧抵住笔杆,笔尖和纸面摩擦的沙沙声很轻。
他认真记录的模样太过安静,像窝在阳光里午休的小猫。
怀忱将目光从白信身上挪开,待冉渝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才开口:“冉小姐不着急慢慢说,咱们时间充裕,你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冉渝低头看向手中已经没有刚开始温的白水,她抿了抿唇但很快松开,快到自己都没觉察。
她看了几秒,最后端起水杯稍稍喝了一口,她将水包在口中,又过了一会儿才咽下去。
怀忱笑了笑:“冉小姐,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偷看那位叫甄水的女编辑的吗?”
“就是趁着我老公开会的间隙偷偷观察一会儿,看看她接触的同事和……我老公。”
“和”字的停顿很小,但因之前的话很顺畅而显得太过突兀明显。
白信被这个奇怪的顿字吸引,他抬头看向冉渝。
怀忱依旧保持微微:“冉小姐,你在什么情况下会哭?最近一次哭是在什么时候?”
冉渝:“一般老公太久不回来或者对我发脾气时,我会哭。最近一次是前天,就我知道他给我找了一个心理医生时。”
白信偷偷用余光瞄了旁边一眼。
怀忱这是……被嫌弃了?
怀忱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心理医生这个行业本就伴随许多误解。很多人的异端情况就算再严重也不愿意主动联系心理医生,因为他们觉得没必要或者对这个职业充满恐惧。
恐惧来自于自己内心深埋掩藏的东西即将被人一层一层挖掘剖开,像法医剖析尸体任人摆布。
越恐惧的人,内心隐藏的秘密就越多或者这个秘密于他而言万万不可外传。
有一种人,对自己的病情认知不够,认为没有必要找心理医生,盲目信任自己的消化自控能力。
还有一种人,放任自己病情恶化,甚至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们所谓的不需要心理医生,实际上是不需要恢复正常。
冉渝有些不同,从她的话里可以读出她对自己清楚的认知以及愿意把难以启齿的内容大胆说出来。
这跟她开朗的性格有一定关联。
怀忱继续问着问题,仿佛把刚才冉渝说的一字一句都记录,现在开始逐字逐句地剖析。
他的敏锐和看似无心的措辞让冉渝越答越紧张。
她大拇指和食指紧紧贴着杯壁,但脸上依旧保持微笑。
如果不仔细观察,会很难觉得她在紧张。
冉渝深呼吸,拉了拉衣袖挽露出半截手腕但很快又拉下,她有些歉意道:“怀先生,这暖气是不是开得有点高?”
白信看了看暖气显示的温度,的确比他刚进来时要高些,难怪坐了这么久渐渐的都不觉得冷,他甚至还因为闷而松了松围巾。
怀忱:“抱歉,需要我调低一点吗?”
电视是随意停在一个娱乐节目前的,里面主持人和嘉宾的欢声笑语感染着周围,气氛竟意外的有些轻松。
冉渝停了一下,笑道:“不用麻烦,其实不热。”
后来怀忱又随口问了几个问题,但大多方向走偏了。
“冉小姐,你是白先生的粉丝对吧,你最喜欢他的哪本书呢?”怀忱看到白信记笔记的书顿了一下。
冉渝似乎很喜欢这个话题,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她灿烂地笑着看向怀忱和白信:“最喜欢信封的《三十二封信》。”
又补充:“不知道怀先生有没有看过《三十二封信》,这本书讲的是男主和女主分开多年,男主一边旅游一边给女生写信,途径五个国家,三十二个城市,每到一个地方写一封信给女生表达对她的思恋和爱意……”
《三十二封信》就是和水月出版社合作的那一本。
白信觉得他捕捉到了什么信息。
但这种微弱的信息很快被另一种情绪掩盖,他现在有点莫名的慌,多种情绪纠缠在一起,理不出头绪。
明明冉渝都说清楚是男女主,男主给女主写信,但白信总偷偷地想看看怀忱的反应。
冉渝给怀忱科普了一下这本书的内容,说得比说自己的故事还认真,很久才意识到信封本人就在这里坐着。
白信笑了笑:“你没说错,不过你也太了解这本书了吧。”
冉渝不好意思:“这本书是我的最爱,我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三遍,真的很精彩。”
怀忱插话:“你最喜欢里面的男主还是女主?”
冉渝回答得很快,似乎早已在心中憧憬斟酌过多次:“都喜欢,也很羡慕。”
跟怀忱聊了这么久,冉渝在怀忱身上感受到另一种吸引力。
他开明睿智又成熟稳重,冷漠却不刺人,无论聊的多近总有一种距离感,更多能感受到他的深邃和神秘,经常能一点就通不需要冉渝红着脸往深处解释。
现在,冉渝觉得怀忱能体会“羡慕”两个字里的真正含义。
后来再聊了一会儿,预约的九十分钟到了。
白信起身随怀忱一起送走冉渝。
冉渝却在走出办公室门口后让他们留步。
怀忱看向门口已经走出半步的冉渝说:“冉小姐,如果有机会,下次你和你老公一起来吧。”
冉渝回头笑笑:“嗯。”
走到门口后白信也想快速告辞。
怀忱斜靠在门边墙壁上,“想知道我的想法吗?”
白信推门的手停了下来,他认命地收回手,抱着笔记本回到原位,本本分分地坐着等候怀忱开口。
怀忱随意地靠在椅子上,身体后倾,双手互扣放在身前,声音淡淡:“你知道冉小姐说的‘羡慕’是什么意思吗?”
白信选择暂时把心里别样的情绪抛去,“羡慕男生对女生忠贞不渝的爱,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她,愿意写信毫不吝啬地表达思恋。羡慕女生大胆放手,时刻相信男生对自己的忠诚。这种信任和爱,正是她现在失去的。”
《三十二封信》同冉渝和她老公的故事对比太过强烈,仿佛两两对立,站在河的两头,可望而不可及。
怀忱挑了一下眉,“说的不错。”
白信依旧深陷冉渝的故事,没太在意怀忱的话,他继续认真分析:“她虽然压力大,但没有无理取闹,听了她老公的话就乖乖呆在家里,受了冷落选择躲着哭,但如果真的是这样,是没有必要找心理医生的吧?而且我觉得她的性格很开朗。”
怀忱点头:“所以你知道冉渝在什么地方撒谎了吗?”
白信一愣:“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