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已经忍不住透过反光镜看了白信好几眼,深深感慨这么个俊俏的男生却满脸愁容。
没人说话,只听得见车窗外汽车的鸣笛声。
时间仿佛被冻结,亦或者倒退,倒退回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白信第一次懂得自作孽不可活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夏天很燥热,天空很远,云悠悠地飘着,楼下异国他乡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怀忱的公寓里冷气很足,冷得白信浑身发抖。
厕所门前,白信的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后脑勺却躺在一个温暖的掌心里,他整个人被怀忱压在身下,双腿被怀忱的膝盖生生顶开,嘴唇间的缠绵让人情‘欲迷乱。
白信还能记得当时鼻尖萦绕着怀忱身上好闻的沐浴露清香。
但更多能记住的,是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和内心的抗拒,仿佛整个人坠入深渊、陷入泥泞般动弹不得,但又想逃离。
不安和恐惧笼罩着,一股巨大的落空失重感席卷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慌乱得不知所措。
所以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推开了怀忱并且离开了他的公寓。
他记不得怀忱当初不解和惊讶的表情。
头脑发热时,他当了个懦夫,逃得远远的,隔断一切联系方式,仿佛要与怀忱永远隔绝,老死不相往来。
他那时走得无比绝情,冰冻了骄阳的热烈。
其实故事一开始,是他主动对怀忱示好;可故事的结束,也是他主动推开了怀忱。
滑稽讽刺的是现在,白信又一次主动找上了怀忱。
咖啡厅与怀忱对视的一瞬间,当初那股疯狂的恐惧感再一次占据他的内心。
现在应以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态去面对他呢?永远不可能装作无所谓,心里那道坎永远迈不过去。
其实刚才在咖啡厅里,他有成千上万种理由拒绝合作,但话到嘴边一个字也吐不出,卡在喉咙隐隐作痛。
白信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是不是还想挽回补偿些什么,但很可笑。
绵绵不断的汽车鸣笛声将白信拉回现实,白信微微皱眉,他侧头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前面停滞不前的车辆,问:“堵车了?”
“对。”司机挠了挠头,“广播说前面出了车祸,这会儿是晚高峰,恐怕一时半会儿疏通不了。”
白信一边说“这里正好是路边,那我就在这儿下车吧。”一边掏出手机微信支付车费。
和白信一样因为不愿意等的乘客也下了车汇入街边人头攒动的人群。前面人行道是红灯六十秒倒计时,等在路边撑着伞的行人越来越多。
白信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气散入寒冷凌人的空气中,雨水打在伞顶发出啪嗒的声音。
白信停在路边等最后十秒倒计时,伞上传来的声音却不同了,是一把伞撞击另一把伞的声音。
撞第一下白信没在意,第二下时他就觉得后面那人似乎是想找他。
白信回过头来,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后面的男人嘴唇紧绷,双眼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白信,眼中还留着恐惧和震惊,听见白信问他,他咬紧的牙关才松开,他缓缓抬起手伸向白信,声音虚弱得如同一只苍蝇飞:“救……救我。”
男人嘴角流出一条血,手停在半空,很快这只手无力地下垂,最后整个人向前倾倒扑向白信。
白信想去接他,但被一旁赶路的行人向后面挤开了,他亲眼看到男人扑了个空而后响起旁边刺耳的尖叫声。
男人的后背刺着一把匕首,血迹浸透他的深蓝色西装,染红了里面的白色衬衣。
人群尖叫着从四面八方涌开,白信的伞被带动,肩膀被路人撞击,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到男人身旁。
白信随即目光远跳,一眼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镇定身影随着人群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原本就拥堵的交通此刻更是陷入瘫痪。
警察和救护车到达现场时已是十分钟后的事情,最后新闻广播传出消息称男人因失血过多还未来得及抢救就当场死亡。
那日凌冬,雨中夹雪,很急。
直到淋浴时白信才清醒,热水打湿头发,顺着下颚的轮廓和精瘦的身体流下,热气熏得他的脸和耳廓微微发红。
一切刺激都来得太快,与五年前的故人相遇、亲眼目睹一个男人倒地身亡,每一条信息都冲击着他的心理和大脑。
浴室外的深棕色长方形茶几上放着手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蒲丁来电,纯音乐在客厅回荡,听起来像夜半小夜曲,优美动听。
白信一边将擦头发的毛巾搭在沙发头,一边拿起手机接通电话,没等他先开口,对面蒲丁的声音就传过来。
应该是等得太久,说话声音显得急切:“哎,信哥,你终于接电话了,事情谈拢了吗?”
白信顺手点开电视,“谈拢了,明天就开始。不好意思啊,之前忘了给你回消息。”
蒲丁松了一口气:“哦,没事,我还担心谈不成呢,听说怀先生脾气不好。”
怀忱脾气不好他比谁都清楚。
白信:“你好像比我还急。”
“唉,我这会儿急着登机,航班有点长,一时半会儿回不了你消息,所以才急着跟你联系,就怕你们没谈拢,我还想着另外给你介绍人呢。”蒲丁继续噼里啪啦,“……既然成了那就好,我这会儿要登机了,过几天才回来。”
白信笑了起来,声音爽朗:“好,那你忙。”
蒲丁办事效率高也稳妥,想事周全。
平常白信不爱麻烦人,总是亲力亲为做事,根本不给他表现的机会。这次白信难得有求于他,蒲丁心心念念一定要给白信把这事儿办好。
还没等电话挂断又传来蒲丁的声音:“哦还有最后一件事!我刚看新闻说你那边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你最近出门要小心啊!”
白信:“知道。”
还没等白信把手机放下,微信首页最上面弹出对话框,名字显示:水月主编―宇蓝任。
宇蓝任:[白先生,请问你最近有空来水月一趟吗?我们想邀请你合作。]
白信有些犹豫。按理说明天还得去怀忱那里,不知道他的工作要持续多久,但白信又不想把工作搁置一边,他暂时不动笔,那样会闲的慌。
宇蓝任似乎洞察了白信的犹豫,补充:[如果最近有事也可以推迟,我们近两周都有空,你随时能来。]
看来宇蓝任是铁了心要把他拿下,但白信近期放出的消息是搁笔休息中,他有些好奇会是什么合作。
也许是电视里某个搞笑的情节吸引了他,白信笑了两声,右手指尖轻点:[好,等有空的时候我会联系你。]
宇蓝任似乎是一直守在屏幕前,秒回:[好,水月随时欢迎白先生。]
白信盯着对话框又笑了一声,感叹宇蓝任的势在必得。
水月出版社在国内算一流,旗下有许多优秀作者和作品,微博粉丝四舍五入有一百五十万,凭借宣传足、点子多、福利好在同行脱颖而出。
白信和水月只合作出版过一本书,那本书凭借双方人气直接长年占据水月、国内畅销市场的销售榜单第一,打破有史以来最高纪录,当初还风风火火刮起了一阵白信风。
也正是有了这个先例,水月格外地想与白信进行第二次合作,毕竟收入不菲,有利无害。
白信退出和宇蓝任的聊天页面,手指却不听使唤地点开添加新朋友,随后极其熟练地输入一串数字。
当白信控制住自己时,手指已经悬空在“添加”两个字上头。
微信头像是全黑,名称是Nanotesla。
许多信息和五年前的记忆重合,这是怀忱的主页,微信头像没变,名称变了。
五年前怀忱的英文名不叫Nanotesla,现在百度搜索也找不到他的照片。如果不是因为受这些因素干扰,白信绝不会自投罗网。
白信眼底滑过不安,果断点击返回,直到屏幕熄灭、视线转移到电视上后,心情才缓缓平复。
回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写笔记,白信坐在书桌前,左手翻开黑色记事本最新一页,黑墨水流畅地滑过纸张。
那夜白信睡得很浅,中途醒了五次。
最后一觉是早上五点,八点闹钟响了后因为他的失眠而赖床,生生又睡了二十分钟。
房间温度开得高,捂了一身汗。紫色窗帘拉得紧,屋外本就阴暗的光更是投不进来,房间黑漆漆的,只有床头时钟跳动更新着。
一看温度提醒,今天比昨天更冷。白信果断拿上口罩,尽量多留住些温暖。
怀忱名片所示的地址就在隔壁小区门前,间距不过一条街百步路,只需要喝杯豆浆的时间就能到。
名片给的地址很详细,白信莫名纠结了一路,直到站在门口,他都在犹豫要不要半路转身回家。
经过一晚上的思想斗争,白信觉得虽然他俩回不到当初的关系,但好歹能做个朋友,这样还能在无处可逃的情况下做出弥补。
按理说怀忱算受害者,而白信这个罪魁祸首不但不跑,还主动往前靠,他自己都觉得没脸。
顶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怀忱”的心态,白信推开了玻璃门。
屋内同样开了暖气但不算高,两股不同温度的力量碰撞,让白信一个激灵。
第一时间迎上来一个笑脸盈盈的男生,他个子不高,清爽的寸头,长相青涩阳光,看起来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
小青年并指在额前向斜上方一滑,“朋友,早上好。”
白信拉下口罩,回以微笑:“早上好。”
小青年的后衣领被人向后一扯,像被老鹰抓小鸡一样脚步连连后退,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绕到小青年的身前。
男人戴着黑色方框眼镜,一身黑色西装,焉然是一丝不苟的职场精英首领模样。
白信在男性里的个子算高挑,眼前这个男人和自己不相上下。
男人推了推镜框,伸出手:“你就是白先生吧?”
白信和他握手:“你好,我是白信。”
“我是桑穆,是这家私人诊所的老板。”桑穆继续道,“怀忱提前和我打过招呼了,他现在还没来,你恐怕得先等等。”
白信:“没事,我不急。”
桑穆一边给白信引路一边介绍:“怀忱最近刚回这边,他的业务不在我这里,现在顶多在这儿挂个名替我拉拉人气。”
白信:“嗯。”
其实你不用解释。
小青年跟在他们身后探出脑袋刷存在感:“白先生,你和忱哥啥关系啊?”
白信:“合作关系。”
小青年:“是吗?”
白信有些不解:“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小青年瞪大了眼睛:“至少得是朋友吧!”
白信:“?”
小青年刚想张嘴就被桑穆抢去话头,桑穆拎着小青年的后衣领,对白信介绍:“他叫迟余吟,诊所的见习生,整天叽叽喳喳没个正形。”
迟余吟竖起大拇指,嘿嘿一笑:“白先生,我知道你,国内有名的作家。”
这家私人诊所是新开的,内部装修精简,中式古典风格。有六个办公室,分左右两边各三间,门牌上分别有各自对应的数字编号,最底部是茶水间。
白信被带入编号为“1”的办公室内。
办公室不像办公室,更有生活气息。电视待机,实木茶桌旁摆放两把有坐垫的木椅和一把白色懒人椅。屋内绿化做得好,窗明几净,绿萝和吊兰摆放在窗沿下,陶瓷花瓶里插着几只腊梅,幽幽地飘着香。
这都是桑穆的创意,说是把环境整得温馨些能让顾客放松心态。
“我们这几天清静,其他人现在还没来。”桑穆递给白信一杯温茶,“这里是怀忱的办公室,你就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他很快就能来。”
白信接过水杯:“谢谢,我不急。”
不过,既然只是挂个名都能有间独立办公室,可见桑穆对怀忱的重视。
白信看一眼手腕上的时间,表情有点绷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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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提前到了。
还好怀忱不在,不然显得他很心急似的。
桑穆:“我这会儿有事先出趟门,迟余吟,你陪白先生说说话。”
迟余吟脸都要笑烂了:“好嘞,老大慢走。”
桑穆前脚一走,迟余吟就溜达到白信身边的木椅坐下,翘着二郎腿,歪着身子,他身上青年人的朝气很足。
迟余吟凑上前:“白先生,我女朋友特别喜欢看你的书!当初听忱哥说你要来,我就跟我女朋友多嘴了两句,然后她就……”
用这副样子跟白信说话的人不少,所以他明白迟余吟接下来想说什么,“签名?”
迟余吟有点像被抓包的意思:“啊,对。”
白信笑笑:“我不是明星,要什么签名。”
迟余吟慌了,一看就是妻管严:“白先生,帮个忙嘛……”
白信只是单纯想逗逗他,“给张纸?”
“好!”
迟余吟立刻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印着玫瑰花纹的粉红纸。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
签名刚要到没多久,迟余吟的手机就响了。
他看一眼来电显示,将签名规规矩矩地折叠放回口袋,一脸歉意地看向白信:“信哥,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
白信:“好。”
就迟余吟出门的那个状态,一看就是女朋友来电。
迟余吟这通电话打得久,白信坐在屋内无所事事地翻看手机。
最近几个社交平台里的粉丝都在鬼哭狼嚎求白信开坑更新。
看了一会儿,没什么特别的,他熄了手机屏幕放回包里,又摸出口罩重新带上。
迟余吟出去两分钟就在门口碰上了怀忱。
迟余吟看向一脸没睡醒的怀忱:“哎忱哥,信哥已经到了,在你办公室等着呢。”
然后怀忱就醒了,他问:“来了多久了?”
迟余吟安抚完电话另一头的女朋友,“我来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吧,刚才老大还在。”
怀忱没耐心听他扯别的:“我问他。”
这个“他”没指明,但迟余吟就是get到了。迟余吟算了算时间:“十五分钟吧。”
怀忱看一眼时间,刚好九点,他向来准时,踩着点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