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的死寂被我打破。
我看着他避开的眼神,心中那团乱麻,似乎有了一丝头绪。
余生?
呵。
我无双的余生,岂能如此轻易交付?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我让人在我的军帐中设了简陋的酒宴,只请了他一人。
他来时,脚步尚有些虚浮,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昨日清明了许多。
我穿着一身素白常服,未施粉黛,连日来的劳累和寒毒的侵蚀让我看上去比他还像个病人。
他想扶我。
我避开了。
“坐。”我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声音听不出喜怒。
帐内只燃着一盏孤灯,光线昏暗,映得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晦涩不明。
清水代酒,倒也省事。
我放下手中的粗瓷杯盏,水珠顺着杯壁滑落,砸在粗糙的木桌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贾清风。”
他闻声抬头,黑眸沉沉地看着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你昨日所言,可是真心?”我问得直接,不带任何迂回。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定:“字字真心。”
“好。”我点点头,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带着几分嘲弄,“既是真心,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急切,呼吸都屏住了。
“我要你,向天下昭告我的身份,明媒正娶的甄氏女,你贾清风唯一的妻。”
我说得很慢,确保他听清每一个字。
“再者,”我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着他瞬间变化的脸色,一字一句道,“废除王府所有姬妾,遣散她们,从此,你贾清风的后院,只能有我一人。”
空气瞬间凝滞。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这两个条件,任何一个,都足以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尤其是后者,废除姬妾,简直是与传承百年的规矩为敌,是打那些士大夫的脸。
我平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也是在给自己一个答案。
若他迟疑,若他退缩,那昨日的深情,不过是重伤之下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他沉默了片刻。
帐外风声呼啸,卷起沙石击打着帐篷,发出噗噗的闷响。
帐内却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我以为他会找些借口,说什么祖宗规矩,说什么朝堂压力,说什么为了王府的颜面。
没想到,他却突然笑了。
那笑意带着几分自嘲,几分释然,还有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
一个字,斩钉截铁。
他当即唤来帐外候着的亲兵,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取笔墨纸砚来。”
亲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王爷会在这时候要这些东西,但还是躬身应道:“是,王爷。”
很快,笔墨纸砚备齐。
他提起笔,手腕因伤势未愈而微微颤抖,墨汁滴落了一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但他握笔的姿势却异常坚定。
三封休书,一气呵成。
字迹算不上多好看,甚至有些潦草,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力道。
“即刻派人送往王府,让她们收拾行装,自行离去。”他将三封休书递给亲兵,补充道,“每人……多给些金银,算是本王,愧对她们。”
亲兵接过休书,手都有些抖,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却不敢多问一句,领命匆匆而去。
做完这些,他并未停下。
他深吸一口气,又对另一个亲兵道:“去将王府的祖训册子取来。”
那亲兵也是一脸懵,但还是迅速去了。
不多时,一本厚重的,用锦缎包裹的册子被呈了上来。
那本册子,承载着贾家数百年的荣耀与规矩,神圣不可侵犯。
他接过册子,手指在微凉的锦缎封面上摩挲了一下,然后翻开,直接翻到记载妻妾制度的那一页。
上面用朱砂小楷清晰地写着:“正妃贤德,可纳美妾数人,以广子嗣,绵延宗族……”
他看着那行字,眼神复杂难辨,有挣扎,有痛苦,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澄澈的坚定。
然后,在我的注视下,他拿起桌上的烛台,将燃着的烛火凑近了那一页泛黄的纸张。
火苗“呼”地一下舔舐上去,很快便将那一行朱砂字吞噬,黑色的灰烬簌簌落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一页纸化为灰烬,然后合上了册子。
“无双,”他放下烛台,转身面对我,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我融化,“从今往后,我贾清风,此生唯你一人为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神魂俱散!”
我心头巨震。
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亲手烧毁祖训,这已不是简单的休妻,这是在向整个宗族,整个世俗宣战!
我看着他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体内的寒气似乎又在翻涌,带着一股尖锐的刺痛,我强自压下喉间涌上来的那股腥甜之气。
接下来的几日,贾清风的命令如雪片般飞出军营,传往京城。
昭告天下,他要以正妃之礼,重娶甄氏嫡女无双。
王府姬妾被尽数遣散的消息,也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京城内外,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冷眼旁观这一切。
心中那块冻了三年的坚冰,似乎有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但并未完全消融。
信任这种东西,一旦碎过,再想拼凑起来,难如登天。
我让心腹碧桃,不动声色地放出些风声,只说是我逼迫王爷,善妒狠毒,容不下人。
又暗中派了一个机灵的亲卫,假扮成被遣散的某位宠妾的心腹,哭哭啼啼地去求见贾清风,劝他三思而后行,收回成命,说什么“王爷此举会寒了满朝文武和旧部的心”,“甄将军如此强势霸道,恐非王府之福,更会引来非议,动摇王爷根基”。
那“心腹”跪在贾清风的议事帐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声情并茂,说得那叫一个凄惨动人。
我则隐在帐后的屏风处,敛声屏气,静静观察。
贾清风听完那人的哭诉,脸色铁青,握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放肆!”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茶水溅出,“本王如何行事,何时轮到你们这些奴才来置喙了?”
那“心腹”吓得一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哭道:“王爷息怒,奴婢……奴婢也是为了王爷和王府着想啊!甄将军她……她毕竟……”
“住口!”贾清风厉声打断,眼中怒火熊熊,仿佛要将眼前之人焚烧殆尽,“无双是本王的妻子,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本王护着她是天经地义!我贾清风若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谈何领军治国,谈何守护这万里江山!”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心腹”,声音冰冷刺骨:“来人!将这以下犯上、搬弄是非的奴才给本王拖出去,杖责五十,逐出军营,永不录用!”
“王爷饶命啊!王爷!”
那“心腹”被两个如狼似虎的亲兵拖走时,发出的惨叫声格外清晰,划破了营地的宁静。
我站在屏风后,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这番话,是说给那奴才听的,也是在敲打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更像是在……说给我听的。
“何以领军治国……”
他竟将我,看得比江山还重?
我的心,狠狠地悸动了一下。
测试过后,我不再犹豫。
贾清风的身体在我的精心调理下日渐好转,虽未痊愈,但已能起身处理一些军政要务。
我趁此机会,与他商议,或者说,是告知他我的下一个决定。
我要颁布《王府新令》。
他听完我的想法,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欣慰,有赞赏,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一切,都依你。”
于是,在贾清风的全力支持下,《王府新令》很快便拟定完毕,张贴公示。
其中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一条便是:“自今日起,肃清王府后宅,不得再以任何名义蓄养姬妾。凡入王府之女子,无论出身高低,皆需明媒正娶,享有正妻名分与权益。若王爷日后另娶,需得正妃首肯,且新妇入门,亦为平妻,地位等同,不得有尊卑之别。”
此令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整个王府,乃至整个京城,都炸开了锅。
说我恃宠而骄、善妒成性者有之。
说我牝鸡司晨、祸乱纲常者有之。
说我妄图以女子之身干预王府内政,其心可诛者亦有之。
但更多的,是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女子们,在私下里的议论与小声的拍手称快。
我站在王府高高的台阶上,一身劲装,长发束起,看着下面那些或惊或怒或探究或畏惧的目光。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了眼。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充满了荆棘与挑战。
但,我无双,何曾惧怕过挑战?
贾清风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与我并肩而立。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驱散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寒意。
我没有挣开。
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我心中的那块坚冰,似乎又消融了几分。
这天下,这王府,从今往后,该换个活法了。
而我,将是这新秩序的制定者,也是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