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也许会顺着她不希望的方向前进,秋小律打起精神抱起秸秆,故作轻松地问:“你可别觉得没我这道坎拦着,你就自由了。你和你哥的事,还没解决吧?他能允许你说走就走?”
季屹一怔:“你知道是他把我扔到这里的?”
他们其实从没有就他的境遇讨论过。
秋小律道:“一提到他,你就浑身是刺,再结合你现在这境地,不难猜吧?公司大老板突然掉到猪圈里,这么多天都没有人来救,看来你公司里,也是你哥做主吧?他叫季宸,你叫季屹,宸屹集团就是用你俩名字命名的,一般有这种羁绊的,不是关系特别好,就是关系特别差,显然你们是后者。”
“看来你对宸屹集团的事懂不少。”
“集团大楼很有名的,与我在九原住的地方离得很近,杏花斜街你知道吧,我就住那儿。出门的时候经常路过宸屹集团,平时也听人说上两三句八卦。”
季屹把桃核扔进猪圈:“我以为是宸屹集团资助你上学的缘故。”
“——那当然也是重要原因!”秋小律后背一凉,不动声色地转移着话题,“估计你哥就是跟你闹着玩儿的,哪有人会真正把自己的亲弟弟扔到猪圈里就不管了?他或许是想历练你一下,你来这以后确实进步了许多,会自己煮面条,还能去共情穷人。这么一想,你哥不会真的偷偷给你报名了像《变形计》那样的节目吧?”
秋小律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季宸跟弟弟怄气就把弟弟扔猪圈,季屹跟猪置气就把猪扔了,这两人的行事风格竟然都很像,不愧是亲兄弟。
季屹冷冷道:“他向来这样,浑身上下都是恶趣味,表面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实际就是个斯文败类,最会演戏,嘴上什么都不说,转头就是一刀。”
季宸还没成年的时候就混迹在一群声名赫赫的老戏精堆里,向他们请教厮混人间的经验。从那以后,季宸打磨出一套独属于自己的演技。具体表现在,处于弱势的时候扮猪,处于强势的时候还是扮猪,他的话永远虚虚实实不知真假,可是与他的话截然相反的,是他的行动永远雷厉风行。在季宸被迫担负夺回公司主持大权的最初几年,他就是靠听不出真假的嘴皮子和如雷如电的暗渡陈仓扳回局势的。
而这一招,他也别无二致地用在自家弟弟身上。
在季屹看来,季宸这个人,也不红,就是爱演,还记仇。
季宸说过的谎话,已经能让他的鼻子绕月三周了。因为不想让小季屹喝可乐,季宸曾经十分严肃地告诉他可乐是辣的,喝了会嗓子中毒,年少单纯的小季屹信了,还跑去告诉幼儿园的小朋友,然后被全幼儿园嘲笑了一个季度。季屹好生气,但是他不敢跟哥哥生气,因为十几岁的哥哥小小年纪就得了高血压,而那不过是另一个谎言罢了——
一想到季宸给他的生命带来的全是谎言,季屹的血压升上来了。他被季宸气出高血压,也是迟早的事。
他赌气般靠在竹编的椅子上,抱臂环胸,冷笑一声:“别人都以为季宸是狼,其实他是披着狼皮的老狐狸,被他算计过的人,现在都还在集团里乖乖帮他数钱。信不信,我被他扔到猪圈这件事,最后也能被他包装成哥哥痛下决心教育不听话的弟弟这种舆论新闻?”
“我要写一封信寄到你们集团去,痛斥他这种不负责任的坑弟行为,让我们季大少爷吃了这么多苦,真是过分。”秋小律哄他。
季屹笑了笑:“你该用你记者的卓绝文采和犀利笔锋写个长篇报道,举着身份证实名举报他,我可以免费提供素材。”
秋小律突然哑了一下,见季屹正笑着瞧她,便别开了目光:“当然可以。那你……既然决定回去了,就准备行李吧,来的时候只有一身衣服。”
突然提到回去的事儿,气氛一下子冷下来,季屹玩弄着椅子上翘起的竹茬,半晌才“嗯”了一声。
“回头我让爸妈给你装点特产带上。”
他还是“嗯”着。
这气氛突然压得秋小律心里难受,她伸出手来想要拉季屹的胳膊,可到了跟前,却犹豫了,最终还是拍了拍他的肩侧:“别‘嗯’了,趁你还没走,带你看戏去。”
几天前就知道戏班要来唱戏,秋小律说要带他开开眼界,还把经典课文《社戏》背了一遍。大概是从小就不想和家里那群人似的动不动就开干,她才会更倾向于文学少女的风格,对于语文这个科目十分上心,要求全文背诵和默写的课文,她一篇也没有落下。但事实证明,刻苦只配给天赋端洗脚水,高考的时候,她的语文是所有科目中的最低分。
一群人挤在村支部看戏,热闹非凡,人语吵闹声、戏曲声、掌声、欢呼声,还有属于夏天的蝉声。
秋小律靠在廊道下的横栏上,穿着人字拖,白净净的脚丫在太阳下晃啊晃,花圃里种着三色堇,花的影子落在她的脚背上。其他人都在热热闹闹地看戏,唯有她歪着头看着脚背上细碎的影子,有些出神。
蝉声哗啦啦地落在头顶。
眼前的夏天明亮到耀眼,一切都是白茫茫的,白茫茫的山林,白茫茫的屋顶,白茫茫的院落廊道下,花圃前,坐着她。
她好像有些落寞,却说不上原因。
台子上的人突然变了个戏法,大家都涌上前去查看,秋小律被人推搡了一下,差点摔倒,站在身后的季屹稳稳地扶住。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仿佛刚刚看到他一直在身后。
她对着他笑,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因为什么感到不快乐?是因为他要离开吗?
结束时已经是黄昏,他们往回走着,季屹轻易地攀上一块突出的巨石,在石头的边缘坐下,一条腿支起来,一条腿晃荡在空中,手臂搭在膝盖上,望着远处的天际线。秋小律也攀上石头,扶着树木枝干,站在他的身后。
他们的面前视线广阔,是一片葱郁的山野,鹰展开翅膀,从山岩上俯冲而下。
季屹忽然道:“如果能飞起来就好了……”
“像鹰那样飞吗?”
“嗯,明明没有翅膀,人类却一直渴望着飞翔,这是人类几千年来的愿望。早在战国,《墨子》就提到过,‘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
或许,飞翔象征着人类遥不可及的自由。从高山之巅一跃而起的瞬间,在被重力重新捕获之前,能够飞翔的人类,似乎获得了足以抵抗命运的自由。
秋小律道:“可是,如果不借助空气动力或者是机械动力,人类终究还是无法飞翔,所有的飞行轨迹,其实都只是坠落的又一种形式。”
“也许可以的。”季屹顿了顿,“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做翼装飞行的极限运动,人可以穿着带翅膜的衣服飞行。有一位飞行者的大学毕业论文,就是研究如何克服翼装飞行中的下行轨迹,令飞行者真正地飞向天空。他通过一次又一次地翼装飞行收集数据,试图利用工程学和科学突破人类只能坠落的极限。”
“那他后来成功了吗?”
季屹看着空中,林中的鹰又飞了起来,它扶摇而上,翅翼完全舒展之时,黑色毛羽在夕阳下发出闪亮的光泽。
它腾空长啸,余音久久不绝。
半晌,他说:“在一次翼装飞行中,他撞到山崖上当场身亡。”
想要飞行的人类,必定要为他们追逐自由的勇气付出代价。
时至今日,他们依旧无法真正地飞翔。
无法飞行的人们,臣服于地心引力,行走于厚土之上。两人离开鹰的视线,沿着田路归家。山路旁有零星村民耕种的田地,走在圆滚滚的土埂间,像是平衡木,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的。
不知是谁先推的谁,秋小律先失掉了平衡,向道旁的田草间跌去,季屹忙伸手拉她,同样失去了平衡,两人同时摔到密密的草叶间。
高高的叶子吞没了他们,草叶间有泥土的芬芳,头顶是高高的天空,蔚蓝而深邃。
疏落的星又高又远。
他们不说话了,便听见了一切声音。
村头大喇叭的广播声,鸟群的啁啾声,经过的拖拉机的声响,近了又远了,偶尔的人声。
他们就躺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一切的声音。
秋小律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她开了口:“季屹,你为什么讨厌别人骗你?”
“因为季宸。”季屹半撑起胳膊,看着天空,“我小时候感性孤僻,没有朋友。但某天突然认识了性格很好的男孩,他和我一样大,很开朗,总是拉着我玩这玩那。后来,我有个远房亲戚来家里借住,他带着我和朋友四处玩,陪着我做了所有我想做的事……那本该是最好的夏天,可是,我无意中发现,他们两个都是季宸雇佣的职业演员,只因为季宸认为我太孤僻了,根本交不到朋友,就自以为是地为我安排了一切。”
所以,季屹不信任接近他并对他示好的人。
“你是怎么发现的?”
“所有的欺骗和伪装,都是有瑕疵的。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随叫随到。也许季宸说得对,我交不到朋友,所以太渴望它了,才会自愿受骗。那时候我太小了,真相揭开后,我没有办法强大到承担被欺骗的后果。”
草叶窸窣,季屹微微侧过头来,他的目光穿过草叶,深深地看向她。
那目光如一张无形的网捕捉了她。
秋小律仿佛从梦中惊醒,一下子跳起来,爬上田埂,慌乱地捋了捋头发,说道:“我、我要去姚夏家,让她明天开车送你去镇上。”
她落荒而逃。
季屹站起来,看着她慌忙远去的背影。
她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