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看和秋小律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秋小律活泼、冲动,容易对一切丧失耐心,倪看则是她的相反面,温柔、冷静,可那柔弱的外表下,又有着绝不退让的倔强。后来她们成了朋友,倪看依旧是执拗的性格,两个人常会因为对于同一件事的不同态度产生争执,可每次吵完后,买一瓶娃哈哈AD钙奶放到对方的寝室桌子上,便算是和好了。
其他朋友总说,因为秋小律,倪看才变得比以前好相处了,她帮倪看介绍兼职,还带她认识自己的家人与朋友。可秋小律却知道,倪看给她带来的更多。倪看给秋小律大段大段地解释文学典故后的故事,任何晦涩难懂的文字,在她的讲解下,都变成迷人的历史过往。
她们在图书馆自习,在高高的书架之间闲逛,倪看一本一本地挑着书,秋小律跟在后面,手里已经抱了高高的一摞。
想要摆脱全家都从武的“魔咒”而选择中文的秋小律,曾经对于自己任性的选择怀疑过很久,但在倪看的书单里,秋小律看纪实文学《世界的苦难》《切尔诺贝利的悲鸣》,看小说《黄金时代》《小姨多鹤》《檀香刑》《城南旧事》,看散文《人间草木》《梦游书》,看人文社科读物《读库》,看历史入门《明朝那学事儿》《流血的仕途》,也看流行的外国文学作品《玫瑰的名字》《帝国轶闻》《冰与火之歌》《金阁寺》《鹿苑长春》……
她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文学这种东西。
往后往日,回忆起那些故事,秋小律总是回想起在图书馆三楼的文学区,倪看帮她挑选着书籍。两人坐在图书馆书桌对面,一页一页翻着书,看到好看的片段,就推给对方读,见对面的她的表情随着情节露出惊讶或者好笑的表情,便不自觉笑起来。
那是她人生中最平静、富足而快乐的时光之一。
她们原来改变了彼此那么多。
秋小律沉浸在回忆里,笑容也变得温柔:“如果冬禾能有机会上九原大学,说不定也能遇到激励并改变她的人。是有那样的人的——你上大学的时候,没有碰到过这种朋友吗?哦对了,像你这样的大少爷,身边肯定有不少粘着你的狐朋狗友吧?”
“是有一个的。”季屹突然说。
“嗯?”
“有一个特别的朋友,他叫程凯旋,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读法律系,比我高一级。我参加新生十日的大学迎新活动时,他突然拿着一桶2L的果汁出现,问我想不想喝。”
“用果汁搭讪的男人?”
“里面装的是酒。瑞典超市不允许卖酒,想要喝酒只能去专卖店持成人身份证购买,而且营业时间有限制,所以很多人会自己在家偷偷酿酒。”
“那你喝了吗?”
季屹点点头:“活动现场太无聊,想找点乐子。然后程凯旋就带着我走了五公里。”
“啊?为了喝酒,先走五公里?”
“他说,为了欢迎我这个新生,需要仪式感。”
“那你们去哪里了?”
“爬悬崖。”季屹回想起令他大开眼界的一天,也笑起来,程凯旋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也是个带着秘密出现的男人,“他带我去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从小径穿上去,一边是乱石,一边是悬崖,对面是波罗的海。开始是正常走,后来手脚并用,我们爬了许久,终于来到一块平地。你猜那里有什么?”
“不会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古代遗址吧?”
“一把长椅。去那个悬崖有专门的公路,可以开车上去,但程凯旋为了仪式感,带我走了一条最难的路。我们筋疲力尽,坐在长椅上,看大海上的落日。我们一人一口酒,酒喝光了,太阳还没落山。妈的,北欧的夏天,白天可真漫长啊。”
那个迎新的傍晚,竟是如此的平凡,又猎奇。
秋小律是第一次听季屹讲他的往事,听得入了迷。
原来季屹的人生,是那样的啊。
秋小律道:“我听你对冬禾说,你在国外学的是计算机软件工程?我还以为你会学艺术或者哲学……”
季屹道:“我爸妈都是程序员,我学计算机软件工程,也不算太奇怪吧?”
秋小律惊讶道:“你爸妈不是公司大老板吗?”
“他们是科技公司的创始人,算是技术流。”
“那他们应该很厉害吧?”她记得季屹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也许他对他们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季屹想了想:“我妈妈很厉害,她送给我一件生日礼物,是她亲手做的机器人,红色的,和当时的我差不多大。它会用妈妈的声音讲故事。在我妈妈去世后不久,季宸拿走了那台机器人。”
秋小律一愣:“为什么?”
季屹冷笑:“他看不惯我每天抱着机器人不离手的样子,他认为那是软弱的表现。”
“可你当时只是个小孩啊,这也太惨了吧?”
季屹道:“和冬川比起来不算什么。”
秋小律叹道:“也是,各人有各人的苦,他们家确实不容易,所以就算冬禾撒谎了,我也不想继续追究了。想想她将来的人生,我们就当猪已经在山林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猪生了。”
季屹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想起冬川和爷爷,他不由黯然,他自然知道这世界上仍有许多人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可亲眼见到,却是不一样的震撼。
这世界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有浅薄的共情。
“嗯。”虽然只是短短一个字回应,但这一刻的季屹是发自内心认同秋小律说的。
“冬禾是个很好的女孩,可生活太苦了,我们也没法要求一个人永远洁白无瑕。就像你和我,都会犯错……”秋小律心里却突然泛起了苦涩,“如果我,可能犯了一个错,你会原谅我吗?”
“什么错?”
“嗯……会让你很生气的那种?”
季屹想了想,说:“如果是别人,不会。看在你是倪看的份上,可以考虑原谅你一次。”
他的身后,山尖儿绵延,苍绿色的树林在山头涌动。
他坏笑着补充道:“不过,以你的道行,还惹不到我生气。”
这个问题,不如不问。
问了以后,更心塞了。
秋小律低了低头:“回家吧!”
蝉声本是一阵阵的声浪,不知什么缘由停了片刻,又猛然放大数倍,瓢泼的蝉声铺天盖地,他们往家的方向走去。
秋小律走在后面,风将季屹的身影吹成模糊的绿色,融入森林深处。
一想到不久以后,他也会这样,走在前面,摇晃着离开她的世界,她便感到难过起来。她想,这一定是所谓的夏日惆怅综合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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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冬禾主动找来,承认自己犯的错。
她捡到猪的时候,确实不知道是倪家的,可事后她还是辗转听说了这件事,毕竟村里的大喇叭一再呼吁村民帮忙找猪。她在用钱上学和还钱之间纠结很久,迟迟不敢承认。
直到听弟弟说起秋小律又来照顾爷爷,思虑良久,冬禾还是决定把钱还回来。
秋小律不肯收,她早就打算用自己的积蓄垫上这笔亏空。
她拉着冬禾,给她讲九原大学的事情,九原大学的校园十分美丽,特别是那幢1950年代建的红砖楼,一到夏天整栋楼都挂满了碧绿的爬山虎,好多剧组会去那儿拍青春片。
这是冬禾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她听着秋小律的讲述,眼神亮了起来。
在秋小律的坚持下,冬禾终于收下了那笔钱,但她再三表示自己会通过勤工俭学的形式,尽快赚够足够的钱,以后一定会还回来。
送走了冬禾,秋小律转身便看见季屹从水井中捞起镇过的水蜜桃,咬一口,透心的冰凉和甜脆。他手插着口袋,边吃边在院子里溜达,看到鸡在地上啄着小石子,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情,悄悄走过去,猛地踢了它的屁股一脚,鸡吓得扑棱着翅膀低空飞起,季屹便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时间真是神奇的东西,季屹现在倒把自己安排得像这个家里的主人了。
可天下万事,终有一别。
秋小律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开口的:“猪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跟我爸妈他们圆过去的。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也不会继续把你扣在这里了,你要是想走,我让姚夏送你去镇上。”
季屹正背对着她踢鸡屁股,听到她这样说,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很快说:“嗯。”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季屹终究要回去九原市过他原本的生活。
她转过身,突然听见季屹问:“你不回去吗?”
秋小律一愣。
季屹问:“如果你在九原电视台当记者,现在是在休假?”
知道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会来,秋小律早就编好了说辞,可是她突然累了,她不想再对季屹说谎了。
可到了现在,又该怎么把真相说出口?
——对不起,我一直以来都在骗你,我不是真的倪看。至于我是谁,我想认真地自我介绍,可是我怕你根本不在意。我也知道,你最痛恨骗子,我怕我说出了真相,你再也不肯理我了。
秋小律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已经错过说出真相的最后时机了。
时机很重要吗?
很重要。
它是个很玄妙的东西,转瞬即逝。要么就在一开始告诉对方真相,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要么就永远不说,让它成为如甘草糖一般,咸苦而甜的秘密。如果不能在合适的时机说出合适的话,便会发现自己已进退维谷,每个犹豫的时刻,都会加重自己并非故意的隐瞒,每一次拖延,都会在自己的心中悬上一颗名为愧疚的砝码。
就这样,愈发患得患失,直到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秋小律收拾着院子里的草秸,低声说:“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身后的季屹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可以,我倒是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