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逼仄幽暗的屋子,靠近门口的亮堂处,摆着矮矮的桌椅,桌子上铺着破旧的课本和写了一半的作业本。
季屹的目光从屋里扫过,才明白什么叫家徒四壁。
屋顶接着灯线,但是没有灯泡,唯一算得上光源的东西就是几盏用铁丝勾成、包了几层报纸的煤油灯。窗格是纸糊的,破了几个洞,几束光打在地上,尘埃飞舞。算得上电器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是罩着一块红布的立式电风扇,二是沙沙作响的收音机。
屋子不大,但是空旷,角落里的床上躺着一位耄耋老人,动弹都很困难,浓重的尿骚味、腐烂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秋小律对季屹道:“这是冬禾姐弟的爷爷。”
老人平躺着,似乎醒着,又似乎在昏睡,唇间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
季屹默然,走到桌前,弯下腰翻看冬川的作业本,很烂的本子,但是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用力很深,字痕透了好几页。本子的正面已经用完了,又反过来用背面,全是斑驳的铅印。铅笔头短短的,快要握不住了。
老人突然开始呻吟,一声又一声,那调子长又古怪,不像是正常人类会发出的声音,听着毛骨悚然。
秋小律上前看了一眼,回头叫冬川,男孩立刻跑进屋子,两人合力给老人翻身,把他身下尿湿了的垫子抽出来。老人身下长满了褥疮。
味道在封闭的屋子里变得愈发浓郁,令人窒息。
季屹退出屋子,无言地站在篱笆外。他下意识去掏裤兜,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抽烟的冲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小律终于忙完,把床单拿出来,让冬川休息一会儿,动手洗起了床单。想必这样的时刻有很多,冬川已经习惯了,小男孩默默地说了声谢谢,又走到一旁砍柴,他瘦小,只能靠巧劲劈柴,一块木头要反反复复砍很多刀才能劈断。
季屹站在旁边默看了一会儿,问:“小子,你爸妈呢?”
冬川低头说:“死了。”
“好巧,我爸妈也死了。”
小男孩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季屹。
季屹在他身旁蹲下,拿过冬川手里的斧头,帮他砍了起来,成人不需要用多少力气,就可以轻松超越孩子力量的极值,劈柴的力道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他轻轻松松地劈开柴火。
季屹默默地砍了几根,才问:“没人管你们吗?”
“村里也管,但困难户又不止我们一家,管又能管多少……哥,你读过大学吗?”
季屹一愣:“读过。”
“那你可不可以给我讲讲大学是什么样子的?我姐觉得家里没钱,又没人照顾我和爷爷,她不想上大学了。我想让她别放弃。”
季屹问:“她去上学,只剩你照顾爷爷,你的学业怎么办?”
冬川不说话,只是笑,那么小的孩子,笑里已经带上了生活的苦。又或者他生来就是苦的,他意识不到那样的笑容原来含着苦。
诞生在苦涩的尘世,只要一颗糖就能甜许久。
季屹顿了一下,说:“我大学是在瑞典念的。”
“瑞典是哪里?”
“在很远的地方,那里夏天没有黑夜,冬天没有光明。”
“啊,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吗?我以为只有童话里才有。”
“有的,世界很大。”
“那你学的是什么呀?”
“计算机软件工程。”
“听上去好厉害,哥哥,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季屹想了想:“也许是想离我爱的人更近一点。”
秋小律洗好了床单,透过翻飞的床单缝隙,她看到季屹给冬川讲他的曾经,孩子有很多问题,幼稚的,天真的,异想天开的,而他耐心地一一回答。这倒是难得一见,秋小律见过村子里的孩子缠着季屹,他几乎不搭理他们,甚至还会吓唬他们。
离别时,冬川意犹未尽,却很乖巧地与他们告别。
回程的路上,两人无言。蝉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小兽在灌木丛间穿梭,发出哟哟低鸣。
夏日灿烂,日头照得人心里发静,过于安静了。
秋小律看得出季屹的心情复杂,便开口道:“现在,冬禾的人生只局限在梅林村,她的一切是围绕着爷爷和弟弟展开的,可如果能够勇敢走出去,就有机会遇到许多拓宽她的眼界、甚至改变她的命运的人和事,让她明白自己的人生原来是过给自己的。所以我才不想让冬禾对上学这件事产生太大的压力。我上大学的时候,就遇到过改变自己的人。”
独处的人,常会陷入自己的性格里,那些本来是好的部分,也因为过于固执,变成了缺点。直到其他人忽然地闯进来,打乱原本的节奏,也把人从越走越远的轨道上拉离回来。
那是夏末的一天,九原大学图书馆平静如常,秋小律在啃一本文学评论。她学的中文,可实在是没有文学细胞,每次写文学评论,都得掉一层皮。她边看边学,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过来时,对面坐着漂亮的女孩,她正低头翻看一本古旧的书,午后二时的阳光从书架上铺开,最后落在她的头发上。
那就是她和倪看的初识。
后来想想,所有改变命运的相遇,都来自平淡无味的一天,只因为那个特别的人的出现,才让这一天刻骨铭心。
秋小律在不久后的院系篮球赛上又一次见到了倪看。新闻系的倪看和中文系的秋小律是对手啦啦队队员。秋小律干惯了体力活,一箱一箱搬着水,对面新闻系的女生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有倪看穿得朴素又简单,她们便喊她去抱水。
秋小律已经搬到第二箱了,倪看还抱着第一箱水,十分艰难地穿过操场。
她经过倪看时,放慢了脚步,问:“要帮忙吗?”
倪看摇了摇头,继续沉默地往前走。
秋小律注意到她额头上全是汗,脸色苍白。
篮球场里传来欢呼声,秋小律便加快了脚步,刚往前走了没几步,听见后面“扑通”一声。倪看的那箱水掉到了地上,她俯下身抱水,可是胳膊和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抱不起来。
何必这样逞强?
秋小律走过去,把自己那箱水叠在地上那箱水上,正要抱起来,却突然直起身,拉住倪看的胳膊,把她的衣袖挽了上去。倪看瘦瘦的胳膊上,正有一个触目惊心的脓包,因为搬动沉重的东西,伤口的脓流了出来。
倪看缩了缩手。
“都这样了,怎么不去医务室?”秋小律问。
“没事儿,以前割伤、划伤什么的都自然愈合了,我是无疤痕体质,伤口好得特别快。”
秋小律不能理解倪看的倔强与固执,偏要拉倪看去医务室。
倪看忽然甩开她的手,解释道:“其实我去过了,医务室老师说伤口已经发炎了,让我直接去医院。”
“那为什么不去医院?”
倪看不说话,默默垂下头。她陪着室友去过医院,明明不是多大的事,都要先拍片、抽血,一套流程下来,几百一千块就没了。虽然已经拿了助学金,但父母那么辛苦干活为她赚生活费,她口袋里的钱,都是数着日子花的。
能忍耐的事,何必要通过花钱来解决?
秋小律注意到倪看的鞋头上打着胶,估计是鞋子裂开了,不舍得扔,又找鞋匠补了一下继续穿的。
“把手机给我。”
倪看不明所以,还是递了过去。秋小律加了倪看的微信,转给她500块钱,点了确认收款:“我叫秋小律,中文系大二。”她把手机递回给倪看,“别那么傻,没有健康,什么都没有意义。”
秋小律抱起两箱水走了,心想自己逞什么英雄,下个月只能吃泡面了。不过她刚过了生日,爸妈、大哥、二哥,都发了红包——她不喜欢过生日的时候收礼物,所以大家都默认给她发红包庆生。将家人的祝福转赠给真正有需要的人,令她感到一种轻快的欢愉。
倪看跟上来说:“我叫倪看,新闻系大二。”
“喔,原来你就是倪看,新闻系的特奖获得者,上过宣传栏来着,怪不得这么眼熟!”
“谢……谢谢你。”
“学霸,千万别和我客气!”
从那之后,她们的人生便如藤蔓一般轻轻地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