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屹外出找猪，折道往山下走，倪看家住的偏远，只有零落几户农屋。越往山下走，农户愈发密集，及至村庄的主干道上，除了农户，还有小卖店、农产品买卖站、大队部、医疗室等。记忆如此盘根错节，从旧日拎出一二段闪回的片刻，令他相信那就是他与倪看曾经走过的路、经历的往事。
村里的人多半也都认识季屹。
这村子不大，猪圈里的天降男人会修电器的事儿早就传遍了，再加上秋小律不厌其烦地向大家描述着她在猪圈看到季屹时的震撼心情，惟妙惟肖地讲述着事情的起因经过，像个说书先生似的，让季屹成了村里红人。
大家看到他，都会凑上来打量一番，再热情地唠两句。
在所有凑热闹的人里，只有一个人不闻不问。那是喜欢蹲在村口石头上的老孙，他头发枯黄，总是像猴子似的蹲着吃杯面，和所有路过的人强调，他儿子是大明星。孩子们朝他扔石子儿，他只是护住杯面，并不生气。
孩子们爱捉弄老孙，又马上觉得索然无味，他们还是对季屹更感兴趣。
有人大胆地走上来与季屹搭讪。如果在九原市，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人们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新闻或者股市，又或者和手机里的某人聊天、争吵，恐怕只有路边有人跳脱衣舞时，他们才会匆匆举起手机拍摄视频，再重新回到虚拟世界中。
季屹向来不喜欢孩子，便不理睬他们，可他们却偏偏喜欢跟着他，开始是三五个，后来沿路不断有孩子加入。没多久，他身后已经浩浩荡荡跟了一大群小孩，他们叽叽喳喳地朝季屹发问，一口一个城里来的帅哥哥，开始还问些正经问题，后来的发问愈发天马行空，问他太阳会不会放屁，月亮冷了能不能盖被子。
季屹被问得烦了，转过头来恐吓他们：“再瞎问，今晚你们都要被蛤蟆精抓走。”几个年纪小的果然被吓跑了，剩下年纪大的，则因为季屹的回应大受鼓舞，又一窝蜂涌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季屹花了不少时间才脱身，回家后却依旧没人回来。
锅子是空的；倒是有现成的食材，但都在院子里，活的。想起倪家人特别叮嘱他不得一人在家时开火做饭，他只好作罢。
他有些无聊地在屋子里转悠，从柜子里翻出一本泛黄的书，讲的是明末秦淮八艳之一董小宛的往事。董小宛家道中落，不得已在南京秦淮画舫中卖艺谋生，与镇南王后代冒辟疆之间发生了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季屹斜躺在凉席上，腿搭在地上，枕着个荞麦枕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书，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不由困倦起来。
秋小律不在的乡下生活，显得漫长而无聊。
他打着盹，窗边床沿上几盆绿植的叶子长长地伸下来，他的脑袋隐在叶子和光里，无知无觉地睡着，真是应了这窗外蔷薇满架，日长人倦。
醒来时，天边已是阴云滚滚。
季屹看向墙上的啄木鸟报时钟，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四五点，家里仍然静悄悄的。他懵懵地坐了一会儿，听见窗外风吹松林，电话也随之响起，是姚夏打来的。秋小律早就嘱托过村子里的人，为了倪妈的病情，他们没必要告诉季屹实情，以免节外生枝。
姚夏便也配合着秋小律，假装她就是倪看。
下午秋小律和姚夏一同去村支部开会，结束后，秋小律说要去河边捕鱼，两人便分开了。姚夏见天色不好，想起开会时强调今年夏天雨水多，下游的村发了水，冲走不少牲畜，她因此打电话来问一下秋小律有没有回来。
季屹看向窗外，右边的云已经黑压压地垂在林子上方，聚成厚厚的一团，正是秋小律去捕鱼的地方。他几乎没有思考，便道：“我去找她。”
姚夏有些迟疑：“你不熟悉这里，能行吗？等会儿下了雨，路更不好走，别你自己也迷路了。”
“山里有信号吗？”季屹只是自顾自地问。
“信号很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你把手机带上吧。”
季屹不知秋小律的具体位置，出了门后，下意识朝云层最深处跑去。山里的雨从来都很霸道，特别是黄昏时，眨眼的工夫，雨便劈头盖脸地打在叶子上，哗啦啦地聚集，又从叶片间坠下来，砸在人身上。
季屹几乎忘了手里还有雨披，只顾得往前跑，一直跑到河边。
水势已经涨了起来，冲刷着岸边的石头，裹挟着断枝残叶冲向下游。河道弯曲，在林间若隐若现，雨冲走沿岸的草堆和黄泥，被雨水冲刷至氤氲的视线里，哪里看得见一个人影。
“倪看——”他喊，声音瞬间被雨声吸收，铺天盖地的雨声遮盖了一切。
在大脑那几乎要胀到溢出的空白中，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少时的他曾经和倪看一起来这里玩耍，那时也是下过大雨，他们差点被水冲走，但倪看带他去了河边应急的木屋躲过雨。
年代久远，他不确定记忆是否准确，但还是朝着脑海中的方向跑去。不知多久，那幢掩映在森林雨雾中的木屋出现在视线里，他跑得差点跌倒，失了分寸。
他焦躁着。
直到门开了，头发湿透的秋小律望着眼前被雨水浇至狼狈的季屹，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雨声哗哗，在耳边汇聚成宏大的交响乐。
季屹镇定地捋了捋湿漉漉的发，走进屋里，说：“散步，路过。”
在暴雨天散步，真够有闲情逸致的，还不是因为关心倪看。
秋小律也不拆穿他，欠了欠身子让他进来。
雨没下多久，她便跑到屋子来躲雨了。此时炉子上烧着热水，竹篓在旁放着，鲜活的鱼在玻璃盆里跳。
她坐在椅子上擦着头发，偷瞄着季屹。男人靠在桌边一声不吭地擦着头发。他的头发有一点点长了，半干的头发垂下来，碎碎地遮住眼睛。
秋小律望着窗外，天快黑了，雨还没有停下的架势。
“今天村里开会，还说今年雨水特别多，早早就进入了防汛期。没想到一下子就中了头彩，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了。”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山路泥泞，天彻底黑下来以后，回家的可行性更是微乎其微，他们多半只能在山里过夜了。
秋小律的目光落在屋角唯一的那张单人床上，又移开，换了个话题：“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这个应急木屋是给猎户歇脚用的，除了没电，别的倒是都有。”
季屹瞥了她一眼，不回答。
他好像心情不好，为什么？
秋小律又说：“其实，雨水多也不是坏事，你瞧这鱼多肥啊，要是熬成鱼汤，绝对特别香——不然，我们今晚喝鱼汤吧？”
季屹低头擦头发，依旧不回答。
秋小律这才确认，他确实在生气。
“你怎么了？”她本来是很擅长读心的，轻而易举便能猜出他和家里的关系不好，此时却突然不懂季屹为什么生闷气。
季屹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说：“你明知山雨危险，为什么还要上山？”
原来是在怪她让他困在这里了，可又不是她让他来的。
当然，这种时候说这种话，未免过于无情，秋小律非常自觉地开口道歉：“对不起，害你困在山上了。”
季屹抬起头来，微弱的光在他脸上打下阴影，他好像更生气了：“你就没有一点儿常识吗？这种雷雨天气还在山林河边，命不要了？”
“那你也没有常识？不也来了？有时候事情的进展是不受人为控制的，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么一说，倒显得季屹不近人情，他不说话了，靠在那里沉默地擦着头发。
秋小律知道他是好意，不想跟他继续吵下去，走到橱柜前找锅子：“今晚做鱼汤给你尝尝，我做鱼很好吃的，烤着吃，蒸着吃，煎着吃，怎么做都好吃。”她抓着鱼尾巴把它提起来，照着炉子边缘把鱼给敲晕了。
季屹继续擦着头发。
房间窄小，秋小律在屋里转来转去，他不自觉地随着她的动作看来看去。秋小律忽地直起腰来，转过身看向他，季屹猝不及防地和她四目相对，目光闪了闪，便听秋小律问：“突然想起来，你有没有带手机啊？”
“带了。”
秋小律走过去：“我得给爸妈报个平安。”
季屹依旧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在你口袋里？那我自己拿了啊。”秋小律伸进他的衣服口袋，左探探，右探探，没有，又转移阵地把手探他的裤子口袋，刚伸手进去，季屹一下子弹起来，拨开秋小律的手，拾起放在他身后桌子上的手机，丢到秋小律怀里。
“不在口袋里不早说……”秋小律嘀咕一声，走到窗边找信号，她踮着脚尖转了半天，总算是把电话拨出去。
眼看窗外雨势不停，今晚是回不去了。倪爸倪妈听说两人在应急屋里，这才放心。
鱼汤香气溢了出来。
她挂了手机，推着一副臭脸的季屹往锅子旁走去：“开饭了！”
窗外雨声不绝，窗内，空间狭小，屋瓦破旧，但足以挡风遮雨，护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