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屹控制着滑翔伞的方向,说:“刚回国时,我总是蠢蠢欲动,想去攀岩,想去跳伞,想去做一切危险又刺激的事情。可后来的某一天,我突然丧失了那样的兴趣,我担心自己是否丧失了斗志,失去了锐气,后来却发现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开始担心我无法顺利落地,然后平安健康地去见你。从变得有牵挂时起,便是我有所隐瞒的时候吧。”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就是另一个秘密了,下一次再告诉你。”
但这样的坦白,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风中的秘密,便消失在风的耳朵里。
他们逐渐飞低了,越过最后一栋民居,稳稳地落在空地上。
在秋小律踏上地面的刹那,她愣了愣。
季屹收好滑翔伞,见她还在那儿愣神,便问:“怎么了?”
秋小律突然低着头笑了笑:“很奇怪,落地的瞬间,我想到了一句话——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这样的日子,我和倪看曾经一起向往过的。”
那时,她和倪看是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所有的世面,都来自书本。于是她们读着那些豪气冲天的诗词,想象着未来的人生。
有关人生的无数种想象,都在诗句中一一展开。
只不过后来去印证想象的人,只剩下她自己。
如果不是倪看,别说这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了,她是否会喜欢上文学还难说。与倪看一起度过的文学岁月,却在她未来的人生中,以奇妙的方式反哺着她。
在这一刻,秋小律突然明白了,倪看就像她的夜航灯一样。
大雾弥漫的夜里,总能找到迷雾深处指引她归途的灯火。
在倪看刚离开的两年,秋小律完全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跨过这道坎,也许有一天她会突然崩溃,完全失去自己。可后来,她渐渐发现,命运的渡河上,有些人会离开,可有些人会留下,在心里。
倪看一直活在她的心中。倪看总是会出现,在秋小律人生的许多时刻。
倪看的存在、思想、她的一切都深深地存在于秋小律心中。她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倪看一直陪伴着她,以另一种方式。倪看带来的影响,将伴随她一生,她所看的书,走过的路,做过的事,都带着倪看的痕迹。
所以,她以两个人的身份活着,用自己的薪水,以倪看的名义向天河镇的小学继续捐着书,镇上的名册里,那个希望家乡的孩子能够走出大山、突破命运的女孩,依旧存在着。
这样的前行对她来说,不是负重,更像是一种轻盈的力量。
就好像翅膀之于飞鸟。
##
季宸第八次点开视频。
那是季屹带着秋小律坐滑翔伞的画面,是程凯旋发来的,他强调:我这不是告密,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有情人终成眷属。
季宸沉默了一会儿。
他打开电脑,给季屹发送了一份文件,如果此时季屹打开手机,一定会从微信消息弹窗里直白粗暴地看到季宸的信息简介:恋爱圣经。PDF
几分钟后,季屹答复:少来烦我。
素野敲门走进来,将一份简历放在桌子上,季宸打开翻看着。
素野解释道:“这就是最近在九原新起的科技新贵,他是九原市政府招商引资过来的,家境实力雄厚,学业背景的话……跟屹总差不多。”
年纪也跟季屹差不多。
季宸的眉毛跳了跳。
“这不合适。”他说。
素野赞同:“确实不合适,但现在坊间传得可凶了,我今天中午在楼下餐厅吃饭,还听见别人议论来着。他来势凶猛。”
季宸放下简历。
他摘了眼镜,揉了揉眉心。
难得见他有这样力不从心的时候。
季宸叹了口气:“文舒颜的口味越来越差了。”
素野为文舒颜正名:“我听线人说,文总现在还没有松口,是对方追得很紧,毕竟年轻,有活力,每天都给文总送花,天天跑到她公司楼下等着,有一次下雪,还愣是等了两个小时。”
有关年轻男人在追求文舒颜的情报,很早就递进总裁室了,但季宸从来没当回事,直到有一天连樊雍都跑到他这里来八卦,问文舒颜和那个科技新贵是不是要结婚的时候,季宸才猛然发现事情已经开始失控了。
对于前女友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他当然没有任何意见。
可是……
季宸又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简历。
那男人比文舒颜小了整整一轮,最重要的是,是个很狂的男人。
“他在公开场合是怎么说的?”季宸问。
“就是说……咳咳……”素野组织了一下情绪,“他说老男人们根本不懂文总的魅力,文总这样的好女人就是该用来疼爱的。还劝说文总不要再沉浸于不靠谱的过去了,听话懂事身强力壮的小狼狗他不香吗,为什么非得迷恋腿脚都快不利索了还自以为是的老狼。”
“……”
基本上是原话转述,连高傲而鄙夷的情绪都很相似。
“幼稚。”季宸说着,把简历扔进了垃圾桶,“不用管他。”
“那文总这里……”
“她做什么选择,我都会祝福。”季宸道。
素野内心叹息,明明深爱,季总这何必呢……
##
车辆缓缓经过杏花斜街,朝着宸屹集团大厦方向开去。
季宸望着车窗外林立的商铺,经过社区门口时,他看到一辆凤凰自行车支在门口,后座上支着一个草靶,上面插满了糖葫芦。
在他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让司机停了车。
他对素野说:“车里等我。”
季宸下了车,穿过马路,来到社区门口。
正靠在自行车车座上的席建国一早就关注到了他,见季宸朝他走来,便问:“吃糖葫芦吗?正常的10块一根,带草莓的20一根。”
“来三根。”
席建国包着糖葫芦,瞥了一眼马路对面的车,道:“你这车不错啊,宾利是吧,这车刚进入中国市场的时候,我就坐过呢。别看我就是个卖糖葫芦的,这附近都有我的房产。”
“我听朋友说过,你只是随心情出来卖糖葫芦。”季宸说。
席建国笑笑:“哎哟,原来是朋友推荐的啊,我就说你这种坐宾利的大老板怎么会来买街边的糖葫芦?我这糖葫芦可不一般,每一颗山楂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裹的糖衣也是我独家配方,二十年口味没变过,很多人其他糖葫芦都不吃,就等着我冬天开始做糖葫芦呢。不是我吹嘘,很久之前,也有一个姑娘,天天坐着宾利来买我的糖葫芦。”
见季宸低头笑笑,不怎么相信的样子,勾起了席建国的好胜心,他解释道:“是真的,我这岁数了,没必要骗你啊。我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干,磨菜刀磨剪刀,收家具,空调加氟,修电器,卖糖葫芦……有一次,我去一个豪宅里修电器,那家的姑娘身体不好,闷在家里不出门,好不容易见到我这个外人,一直问东问西的,我走的时候便送了她一支我卖剩下的糖葫芦。没想到,她竟然问家里的保姆要到了我的号码,想要听我讲那些打工干活时的趣闻。”
回想起旧时光里的姑娘,席建国的眼神里盈满笑意。
季宸问:“后来呢?”
“不忙的时候,我倒是会给她讲一些好玩的事儿。后来她想让我去找她玩,可她是大户人家,我就是个走江湖的,终究不是一路人,所以我从来没去找过她。没想到,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在这里卖糖葫芦的消息,竟让司机开着车把她送来了。她买了糖葫芦,却不走,一边吃糖葫芦,一边听我讲故事。吃完一支,就再买一支,继续听我讲。可糖葫芦这种东西不能吃太多啊,我知道她身体不好,后来就告诉她,就算不买糖葫芦,她要是想听故事,也可以来找我。她果真经常来,为了不让她跑空,那段时间,我便天天在这里卖糖葫芦,有一次还下了雨,她便让我去她的车里避雨,那就是我第一次坐宾利吧……”
就是从这时开始,席建国的表情,从回忆的温甜中带有了一丝苦涩。
他掏出一根烟,点上了:“有一天,在我讲完故事后,那姑娘突然说喜欢我。我真是吓了一跳。我们之间差了不止一点点,她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市井人,她可能就是太无聊了想要消遣吧,后来我就不去那里卖糖葫芦了,也不接她的电话。直到有一天,我收到她的短信,她说特别想吃我的糖葫芦,问我能不能送过去。我借口推辞了。可她每天都发,终于有一天我心软了,心想就算见一面又如何呢,干吗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以后的事情?于是我做好了糖葫芦,跑到她家门口等她。那天下了雪,可是她没有出来。我感到被羞辱了,也很愤怒,觉得她在耍我,她一定躲在那座豪宅的某个窗户后面,看着我傻乎乎地冒着雪等她。我扔掉糖葫芦离开了。”
席建国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来:“直到后来我才听说,她就在我送糖葫芦的那天病逝了。那段时间她病得很重,出不了门,却还是天天跑到门口等什么人,不小心得了感冒,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以前不懂,总是想好多事情,束手束脚的,等一切都过去以后,才明白,有些事情是容不得人犹豫的,一旦没有抓住,就永远地没有了……命运很爱捉弄人吧?”
一根烟抽完了。
席建国对沉默地站在对面的季宸说道:“你可别学我啊。”
季宸停了一下,问:“我可以买下所有的糖葫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