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小律对倪爸说：“您还是少抽点烟吧。”
倪爸把烟袋在门框上磕了磕，说：“小律，你也回去吧。”
秋小律停了停。
“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倪看的事，并不是你的错。”
出事的那天，倪看刚从外地出新闻回来，和秋小律约好了出来玩。倪看错估了那日的天气，明明才是秋初，却因为一场雨一下子冷起来，她只穿了件短袖，秋小律便把自己的外套借给她穿。
可就是这样，寻仇的罪犯才错把倪看当成了秋小律。秋小律一家人都是警察，抓过的犯人能写满一本花名册，刚出狱的罪犯为了给自己被判死刑的弟弟复仇，决心报复警察的家人秋小律，却因为那件外套，杀错了人。
买完柚子茶回来的秋小律远远地看到那把刀刺进了倪看的胸口。
倪看回过头，只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如果……
她想过太多个“如果”，可没有一个如果可以让时光倒流，回到倪看倒下前的那一刻。
那以后，已经过去两年了。
秋小律深吸一口气，对倪爸说：“阿姨醒了吗？我去看看她。”
望着秋小律离开的身影，倪爸深深地吐出一口烟气。
这是个平常的早晨，倪妈煮着白粥，倪爸做着竹工。秋小律上山采果子，装了满满一竹篓，像往常一样倒进猪圈，猪长势喜人，凑在一起吃着果子。秋小律站在那儿，仿佛看见那群猪中间，正躺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初见那一面，很多事便再也无法回头。
——倪看，你走以后，发生了好多事，而这些事件的所有场景里，本应有你。
回忆像是一把刀，插进眼前的现实，硬生生地撕开一道口子，漏进无数的往昔碎片。
——我遇到了你说的那个男孩，原来他的名字叫季屹。
他已经走了，可是空气中还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院落里有他折返的身影，常走的乡道有他的足迹，喧嚣的蝉声里有他，呜呜的山风中亦有他。
秋小律仍在出神，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姚夏冲进院子：“你知道季屹上热搜了吗？”
秋小律呆了呆：“什么热搜？”
“我一大早上田，看到季屹被一辆车接走了，还想着他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跑了。结果我妹，就是姚秋，她不是在镇上上班吗？我刚跟她打电话的时候无意间说起季屹，她说看到季屹上热搜了，问我是不是同一个人，我特意跑信号塔下面上网看了看，妈呀，还真的是他！”
秋小律感到脑子发蒙，只是茫然地看着姚夏。
根据网络上的爆料，知派科技的老板季屹曾因为在公司洗手间上厕所时发现没有卫生纸，开除过一名保洁，并且对其恶意辱骂。就在几日前，那位保洁阿姨走投无路跳楼自杀了。社会底层人民没有尊严的话题引发广泛热议，此事不断发酵，影响力从知派科技蔓延到它背后的宸屹集团，有人说宸屹集团简直是黑恶势力，仗着有钱有势无法无天，这件事以一边倒的架势，火速冲上微博热搜。
“难道他哥就因为这事儿把他扔到农村的猪圈来惩罚他？”秋小律猜测。
姚夏有些担忧：“季屹真的是那种人吗？虽然他脾气确实很差，但以最近的相处来看，他人也不坏啊……”姚夏见秋小律像是木头人呆立在那里，推了推她，“你还要待到什么时候，还不赶紧收拾行李回九原！”
秋小律这才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人一样，木讷地问：“回九原？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秋大小姐，醒醒，你名义上的暑假已经结束了！不瞒你说，倪叔找过我好几次了，让我劝劝你，就算阿姨把你认作倪看的时候，状态会好一些，但你能一辈子都扮演倪看吗？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演员！而且，别告诉我，季屹陷入这么大的危机，你一点儿都没感觉。你们天天眉来眼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之间是什么感情！”
这句话像是一支针，刺破了秋小律那气球般的心情。
当他护住她赶走野狗的时候，当他在暴雨天寻找她的时候，当他一点点开始改变和梅林村越来越契合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季屹早已不是她世界里的路人了。
她和季屹之间，到底算什么？她说不清。可她知道，她已经喜欢上了季屹。那样冷漠又热烈的、强大又脆弱的人，她没有办法不喜欢。
“姚夏，我……犯错了。”
听闻事情前因后果后，姚夏恨铁不成钢：“你开始瞒着他就算了了，到后来也没告诉他？他们这样的人疑心本来就重，现在肯定以为你别有居心了！”
“季屹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倪看，他在意的，也是倪看，季屹和倪看之间有那些我根本无法比拟的过去，等我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时，已经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清楚了。”
“啪！”姚夏弹了一下秋小律的脑门，“你是季屹本人吗？他到底怎么想的，你怎么会知道？”
“可他一开始冷冰冰的，但在知道我就是他小时候认识的倪看以后，开心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季屹吗？”
秋小律咬了咬唇，慢慢地点头。就算她一直欺骗着季屹，却早已无法欺骗自己。
“那就立刻收拾行李回九原，以你秋小律的身份，想尽办法得到他的原谅！”
“可是……”
“没有可是，我给你半天时间收拾行李，和叔叔阿姨他们告别，正午时分，我在这里等你！”
秋小律找到倪妈的时候，她正在低着头切菜：“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菜。”
“我、我有话对您说。”
倪妈抬起头，用围裙擦了擦手：“怎么了？”
“我……”
——我要走了，我不能继续代替倪看照顾您了，我要离开您回到九原市继续生活。
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口？
秋小律退了一步：“需要什么菜？我这就去园子里摘。”
还是说不出口，她心绪凌乱地摘完菜回来后，发现倪妈不在厨房里了，她找遍屋子，仍没发现倪妈的身影，正要出门找，倪妈拎着一袋吃的走进来。
“您去哪里了？找了您好半天。”
倪妈把袋子递给秋小律：“孩子，拿着，回去的路上吃吧。”
秋小律愣住：“您在说什么？”
倪妈摇了摇头：“是阿姨太自私了，明知道你不是小看，却不肯让你走。”
“啊？不是……我……”
倪妈走到她面前，摸了摸秋小律的脑袋，笑着说：“我知道你跟小看的感情特别好，她以前每次回来，总是会提到你，说你们一起做过的那些事情。小看这孩子太要强了，那样容易吃苦，可是认识你以后，也逐渐会撒娇了。小看能够认识你真的太好了，我在心底也把你当成了我的闺女。我这病，时好时坏的，坏的时候总把你当成小看，可好了，又不肯告诉你，不想放你走，总想着再多和你待一会儿，看着你，就想起她来，二十多岁，正是最美的时候……”
倪妈哽咽起来，秋小律握紧她的手，强忍着眼泪。
“我的好孩子，已经足够了，回家吧，你的爸爸妈妈也在等你。”
她也是某人的女儿，她也有自己要回的家。
她们拥抱，是女儿再也无法企及的温暖，是妈妈再也无法奢求的拥抱。
离开时，秋小律不肯让倪爸倪妈出来送她，倪妈让她见到季屹以后，代她向季屹道歉，希望他的伤口早日痊愈。
秋小律把行李扔到姚夏的拖拉机上，一个劲儿催促姚夏开车，不敢回头，却忍不住回头，猛然看见倪爸倪妈搀扶着站在门口，正在悄悄抹眼泪。
秋小律转过来，和姚夏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季屹这事儿不是林子瞻的错，让他别自责了。你也别天天不搭理他，他人真的挺好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别人的事？”她见秋小律正偏着头看向一边，便应着她的话题道，“我知道了，还不是林子瞻那孙子老做些笨蛋的事，蠢得要死！”
“他那是关心则乱。”
“看在你的份上，我勉强再原谅他一次……你这次回去，得好好照顾自己啊，等过段时间雪梨熟了，我给你寄点过去。”
“那多麻烦啊。”
“不麻烦，到时候让林子瞻寄，他巴不得呢。”
“哈哈，那也行！”
拖拉机颠颠地开上了山路，是来时路。
两个月往事如烟。
晨起山雾笼罩。杯中茶，云中雨。倪妈腌的野菜，倪爸做的竹灯笼。七星瓢虫张开了透明羽翼，水井中捞出的瓜果，爬满青藤的山墙。小卖部琳琅的货品，下棋老人，雨天茅屋。层层叠叠的绿，忽远忽近的晚香玉气味，愈发浓烈的山酒。繁花谢了一地，拥挤的羊群，飙车的山路，打架的雨天。蝉声、蛙声，夜晚的萤火虫。热闹的戏班，黄昏炊烟袅袅，草叶之间天高云阔……
秋小律突然想起，在夏天的图书馆，她从大梦中醒来，看到坐在对面的倪看。听到声响，倪看抬起头来，她把一支耳机塞到秋小律的耳朵里，白色的耳机线从桌子中央分开，她们都听到了那远离人间烟火的歌声。
可是当我闭上眼，再睁开眼
只看见沙漠，哪有什么骆驼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没什么执着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本来没因果
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原来是王菲的《百年孤寂》，倪看喜欢王菲，手机歌单里全是她。秋小律听不懂王菲，也许，太年轻的人，尚不懂人世的离奇与残忍，却早早被那歌词所蛊惑。可在离开梅林村的时刻，秋小律又想起了这首歌，歌的旋律还在耳边，可听歌的人已经不在了。
呜呜的山风，从秋小律的额头淌过，她犹记得初识那日，那女孩眼眸明亮，日光倾城。
不用等到一百年后，短短几年，这世上已没有你。
忍了一天没哭，她却在此刻，忽而泪流满面。
与倪看有关的最后一个夏天，至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