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安无事地过去两日,函谷关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夏攸以为曹衍不会再来惹事的时候,魏子荣猛地推开他的房门,神色极其仓惶,齐胸的长须糊了一脸。
夏攸没等反应过来,正在和他吃饭的昭兰骤然一惊:“你是怎么上来的?”
他们所处的房间,是夏攸的家,是那个位于高坡的幽静小院。此间桃树环绕,村里人从来不曾来过。昭兰初访之时,还是朱莹于三岔路出言提醒,否则她也不知正确的路。
可是此刻,一身宽大丝绸袍服的魏子荣,悄无声息,却又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
他目光凛然,无视昭兰的询问,沉声道:“葛建被抓了!”
“什么?”夏攸大惊,“谁干的?”
“曹衍。”魏子荣把午后村口发生的变故如实告知。
过程其实不复杂,曹衍这次只带二十人前来,都是精挑细选的猛将,用牛车载着粮食和食盐等物,扬言送给桃花村。葛建见他们没有动手,便依照夏攸吩咐,大声喊着魏子荣,可就在此刻,那帮人突然发难,以车裂一般的套索之术,把葛建捆了起来。
“车裂索?”昭兰皱眉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这应该是抓老虎的手段吧?”
“不错。”魏子荣道,“秦昭襄王时期,秦岭多白虎,流窜在咸阳、汉中,以及巴蜀之地,百姓深受其害。为除虎患,咸阳宫曾发重金募勇士,甚至赐爵封侯。民间高人便独创车裂索,以五人缚一虎,套在身体不同部位……”
“行了!”夏攸厉声打断他的话,“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探讨抓老虎?”他的脸色极其阴沉,“曹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他说,葛建是杀死旬悝的凶手,要把他带回去审问。”魏子荣道,“又称旬悝曾为沛公蓝田之战立下大功,此案不可不查。”
“扯淡!”夏攸冷哼道,“以此为托辞,无非是怕落下个欺压民众的口实。”
“这件事不对!”昭兰质疑道,“曹衍之前在村口被羞辱,你才是他憎恨的目标,就算要报复,也不该抓葛建。若想断你羽翼,又为何没来继续找麻烦?”
“此事暂且不论,先想想怎么救人吧!”夏攸绕着桌案踱了几步,缓缓走出门外,烦闷地叹道,“真难办!”
三人若有所思地从坡上下来,彼此沉默,似乎都在思考对策,但又没有什么好办法。不知不觉走到酒坊,等候多时的伍越迎面走来,献计道:“此事不难,让朱莹单剑闯关,把人救出来就行了。”
“朱莹?”夏攸惊讶道,“她回来了吗?”
“已经归来。”伍越点头,“刚才她来到这里,让我转告你,她星夜兼程赶路,非常疲惫,等休息好了再去找你。”
“不好办!”夏攸无奈地摇着头,“曹衍在我眼中如同蝼蚁,但他老子曹无伤终归是沛公麾下左司马……我们目前不能硬碰。”
“有什么不能碰的?”昭兰怒冲冲地说,“刘邦与民约法三章,秋毫不犯,曹无伤却纵容其子擅自抓人,这官司就算打到灞上,我们也占理。”
“你不懂!”夏攸自嘲似的笑着,“你们都不懂啊!”他竟然走了,不让任何人陪同或者跟随,其背影无比落寞和寂寥。
“气死我了!”昭兰愤怒地跺着脚,“我确实看不懂他到底在忌惮什么。”
假如夏攸不曾只身闯入函谷关,令秦军守将悄无声息解散,她这会儿肯定骂得他狗血淋头。可就是有先前壮举的存在,她才对夏攸此时的反应格外费解。
以常理推断,葛建被抓,夏攸必然无比愤怒,别说让朱莹救人,就是把曹衍首级带回来,也合情合理。然而事实却是,他不仅强行压下怒火,还多了些莫名的悲伤与忧愁。
伍越摇头叹息,转身离去。
“我要喝酒。”昭兰走进酒坊,没好气道,“既然他不着急,我又瞎操心什么?”
魏子荣望着渐行渐远的夏攸,若有所思,终究什么都没说。他尾随昭兰回到酒坊,从地窖里给她拿了一坛酒,又奉上几叠凉拌小菜。
在桃花村里,除了看守酒坊之人可以畅饮,便只有昭兰有这种待遇。毕竟,酒坊是夏攸的产业。村里人谁不知道昭兰跟夏攸的关系,她的要求,夏攸从不拒绝。
月光在云层中进进出出,银辉若隐若现,夏攸在院中醉的不省人事。
桃林深处,昭兰依然望着小院,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既有气愤,也很担心。
她其实很在意葛建的安危,更不想看到夏攸痛苦。夏攸不愿意让朱莹去救人,想必是怕事情闹大,把整座桃花村引入危险境地。
“所以,我们要让此事闹大。”伍越在她的身后开口道,“稍后我便去找朱莹,假传夏攸之令,让她去闯关救人。以朱莹的性情,此去免不了杀戮,恐怕连曹衍都不能幸免。试想,曹无伤将会多么愤怒,届时……”他阴险地咧嘴笑道,“他若举兵屠村,我等再将此事传播出去,以乱沛公名声,即便刘邦不杀,张良亦能轻饶了他?我们再在暗中拉拢,以上将军之名威逼利诱……”
“你说什么?”昭兰倏然转身,目光中仿佛射出火来,“逼曹无伤屠村?伍越,你好歹比我来的早,对此间众生完全没有感情吗?”
“谋士只论成败,不谈感情。”伍越冷冰冰道,“若能以此坚定我主铲除刘邦之决心,以保楚国万世太平,区区桃花村几百人,又算的了什么?”
昭兰闻言,不禁脊背发寒。
“我会阻止你!”她沉声道,“局势尚未明朗,你之计策也不是唯一可行之法,便要拉上这里的无辜之人陪葬,恕我难以苟同。”
“那便各凭本事吧!”伍越转身背对着她,暂且止步,“令堂大人临终谶言我也听过,当时的心情格外沉重。”他似笑非笑,喃喃道,“潜龙斩蛇,天下归心,楚亡!”吟至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特意加重语气,笑声极其狂妄地离去。
昭兰沉默不语。
曹无伤是沛公麾下左司马,沛公名义上依然是楚怀王熊心的属臣,项羽如今是楚国上将军,也是六国联军总帅,在没有撕破脸之前,曹无伤也算项羽的部下。
“我以楚军幽兰卫左领身份去见曹无伤,他敢为难我吗?”昭兰轻声自语,“我以项籍之名,让其放了葛建,他又如何拒绝?他若认可我的身份,并依我之令行事,沛公知晓定然生疑,届时再拉拢……虽然力度不如伍越之计,却不至于伤及无辜……”
一念及此,昭兰的心情轻松不少,快步前往马棚,把夏攸的那匹快马给牵走了。
朱莹被伍越所骗,误以为是夏攸的吩咐,不敢有丝毫耽搁,准备骑马前往。可是到了马棚以后,发现村里唯一的快马不见了,无奈之下,她只有发挥顶级剑客的脚力优势,全程跑过去。时而纵身跃起,在高空借力而行,时而化身暗影,于桃林中急速狂奔。
月色映照下,阵阵雾气由远方飘来。
朱莹察觉不对,似有一股钻心彻骨般的寒气渗入体内,急忙止步,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
前方是一片空地,树影婆娑,落叶一掌来厚,极其安静,就连虫鸣蛙叫之声都没有,更没有鸟叫。她一抬手,接住一片刚落下来的枯叶,其上隐约可见寒霜。
不对,这不是温度的变化。
是错觉,太过凛然的杀意干扰感知,只有顶级的剑客才能有所察觉。若是凡人,非但感觉不到,甚至连头颅飞起的那瞬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人?”朱莹多少有些慌了。
十五岁习剑所成之后,她曾挑战过不少人,也被别人挑战过,从来没有这般心悸。仿佛,此刻躲在暗处的那位恐怖存在,根本就不是人。
又一片枯叶落下,在静谧的深夜,发出轻微的声响。
朱莹听出这个声音是从身后传来,迅速转身,然后瞳孔骤然放大,犹如见了鬼。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人,确实是一个人。
颀长挺拔的身姿,黑色衣服,外罩赤红色的长袍,侧身而立,双眸紧闭,根本不把朱莹放在眼里。此人的脸上,戴着一个青铜材质的鸢鸟面具,反射着森白的月光,神秘且危险。他的腰间,一柄越国式样的宝剑藏于鞘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杀气,寒意彻骨。
赤鸢!
朱莹的脑海里,此刻只有这两个字。
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客,从来没人见过的神秘杀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眼前,似乎是在强势拦路,阻止她前往函谷关。
“只给你三剑的机会。”那人沙哑清冷的声音响起,“三剑过后,原路返回。否则,第四剑,要你命。”
挑战赤鸢,是朱莹一直的梦想。
如今真的得到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她却迟迟不敢出剑。高手过招,一剑便可定生死,对方承诺给三剑,似乎是要手下留情,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敢大意。
冷静片刻,朱莹总算把心中的恐惧驱逐出去,长鞘横于身前,手握剑柄,出剑的同时,身体犹如羽箭一般弹射而出,直奔赤鸢咽喉刺去。
剑乃刺之器,挥砍不过是变式,高手向来以刺招起手。
月色清冷,寒意渐浓。
白光映着皎洁的银辉,一闪而逝。
那柄让孙铁匠如鲠在喉的名剑寒鸣,此刻距离朱莹的颈部皮肤只有一线之隔。她甚至没看清对方如何化解她的刺招,便被剑刃所挟,一动不敢动。若是生死之战,她已经血溅五步了。
赤鸢一脚把她踢开,剑锋垂下,傲然而立:“还有两次。”
“不打了!”朱莹收剑归鞘,沮丧地叹息道,“实力悬殊,再来十次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