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的桌案犹在,其上置放油灯,被夜风吹得火光摇曳。
夏攸与朱莹面对面站着,间隔十步,各自持剑蓄势待发。
几个呼吸过后,朱莹先动,抽剑前冲一气呵成,直刺夏攸前胸。以前在去往函谷关的树林里,她曾被赤鸢拦住,起手便是这样刺招。这次她招法未变,刺的位置却换成了更低一些的胸口,而不是上次的咽喉。
“叮”的一声,她的剑尖抵在寒鸣的剑锋上,无法再前进分毫。夏攸一手握着剑鞘,一手将寒鸣抽出一半,剑镡以上七寸的那部分剑身,正好挡住朱莹的刺招。
朱莹翻手上扬,剑锋竖起,划向夏攸的下巴。夏攸侧退半步,剑尖贴着他的脸扫过,并未触碰到皮肤。朱莹再次变招进攻,二人缠斗在一处。一刻钟之后,胜负已分,夏攸的剑始终没有完全出鞘。
“打不过你!”朱莹沮丧地把剑扔在桌案上,同时坐下,给自己倒着酒,“都是一双眼睛一双手,你却总是比我快,不讲道理!”
“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夏攸在她对面落座,把寒鸣放在腿边,“其实很简单,你的剑招我都知道,在你起手之时,我便已有应对之策,你咋可能赢我?”
“你又是如何知道?”朱莹不解地问,“我在桃花村又没有施展过所有剑法。”
“说出来你别生气。”夏攸看着她,玩味一笑,“盖聂的剑法,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全学会了。战国第一剑客名声显赫,自然不止你一个传人。”
“啥玩意?”朱莹难掩惊愕,“你是跟谁学的?”
“我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夏攸目光深沉,仿佛思绪正在飘往年少的岁月,“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不是很壮硕,眼神却异常明亮,唇上颚下有着稀疏的胡茬子,浑身散发着沧桑的气息。我不知道他从何处而来,只听见他管爷爷叫主人,之后便教我剑法。那人还带来一本书,似乎是爷爷让他去哪里取来的,其名为《素书》,前些日子我还在子房叔的军帐里见过。”
“主人?”朱莹更加吃惊,“也就是说,那人是你爷爷的仆人?”
“也许是吧!”夏攸苦笑道,“我对爷爷的过往一无所知,发生什么都不觉得奇怪。我跟那人相处得还算愉快,他很赏识我,走的时候还送给我一个东西以作纪念。”
“什么东西?”朱莹来了兴趣,“我能看看吗?”
“可以。”
夏攸起身回屋,从凌乱的木箱里翻出一个乌漆嘛黑的东西。材质似是精铁,其上的纹样稀奇古怪,刻着的几个金文犹如天书,夏攸完全不认得。从光滑的棱角和包浆可以看出,此物一定被人视若珍宝地把玩过无数年。
朱莹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着,脸色越来越凝重。
“怎么?”夏攸好奇地问,“你知道是何物?”
“知道。”朱莹把那东西放在桌子上,郑重地说,“但我想,咱们这儿有个人,应该比我更了解此物。”她侧过头,将视线投向菜圃那边,似乎可以透过层层桃树,看到那两个正在闲聊的女人。
杨琦不停地打着哈欠,昭兰还在滔滔不绝地跟她谈论夏攸。
“你胆子可真不小。”杨琦揉着眼睛,无精打采地说,“即便夏攸杀了绣衣院的韩方,他依然是赤鸢,如此危险的人物,你带去见项羽,就不怕引狼入室?”
“有什么可怕的?”昭兰自信地说,“在夏攸心中,葛建是他心疼的弟弟,不论为了什么目的,他都不会用葛建的安危做局。何况,韩方可是绣衣直使,张良的臂膀人物,夏攸杀他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事后也不曾悲伤。种种迹象表明,夏攸是真的背叛了绣衣院。这样最好,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你真是病得不清!”杨琦无奈地摇着头,“儿女情长,是所谋之事的绊脚石,我劝你还是别把以后的事情想得太过美好。”
“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昭兰被泼冷水,不满地瞪着她,“年纪轻轻的小丫头,说话怎么总是老气横秋的?”
“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行了吧?”杨琦伸了个懒腰,眼珠转了转,诡秘一笑,“昭兰姐!等你回到楚营,帮我劝劝那位上将军,有事好商量,别对沛公大动干戈,桃花村之事你是亲历之人,必定能戳破曹无伤的谗言。”
“我尽量试试。”昭兰挤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戳破曹无伤?昭兰暗自发笑,她还怕力度不够,无法坚定项羽铲除刘邦的信心,巴不得曹无伤说的更严重一些,岂会前去拆台?在弄死刘邦这件事上,她和伍越可是坚实的盟友。
“你确定?”坡上小院,夏攸瞪大眼睛,“杨琦手里有一模一样的?”
“我确实见过。”朱莹道,“她那个更新一些。”
夏攸望着手里黑漆漆的铁疙瘩,依然难以置信,疑惑道:“教我剑法的那个人,把墨家的巨子令给我作甚?而且,怎会有两个巨子令?”
“以前的丢了呗!”朱莹猜测道,“既然找不到,那就重新做一个。杨琦身为当代巨子,新的自然在她手里。”她眉头微蹙,沉吟道,“如果那人手握巨子令,极有可能是墨家的某个隐世高人。他教你的剑法,或许没那么简单。”
“不错。”夏攸坦然道,“墨家剑法我也会。而且有一招特别奇怪,是‘非攻’这一式的变招,名为‘非命’,以守为攻的路数在此招式上变了,变成了不守而强攻,属于不顾生死那种。日常对敌,如果贸然使用这招,我肯定先被杀。此种无用之剑式,也不知道学来作甚。”
“要不……”朱莹试探着问,“让我学一下试试?”
夏攸很乐意教她,他先演示非攻,而后变招非命,出剑的角度极其刁钻,似乎根本没有章法,又把空门暴露出来,随便一剑都能刺中自己。朱莹尝试几下,就摇头放弃了,这一招与她的出剑习惯完全相悖,再练下去,感觉手腕都要扭断了。
“好像确实没啥用。”她给出定论。
月上中梢,二人继续喝酒。
“你真的要去六国联军那边吗?”朱莹担忧地说,“昭兰要带你过去,是出于对你的爱,你却是为绣衣院探听军情,以作因间,此事迟早被她知晓,你们的感情还能继续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夏攸心底一沉,谨慎地问,“我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去从间。而且,我也不曾流露出任何与之相关的情绪。”
“你的剑告诉我的。”朱莹平静地说,“之前比剑,你的剑招之中隐隐带有哀伤,且心神不宁,一招一式皆有惆怅。你如果真的决绝背叛,又岂会这般忐忑不安?”
“真没想到,你对剑的感悟,竟然如此深刻。”夏攸喝了一碗酒,摇头叹道,“世间之事,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无可奈何!有时候你会发现,前方是深渊,后方是悬崖,不论前进还是后退,都不能获得想要的人生。既然自己无法掌控命运,那便让命运推着我走吧!”
“可以去南越。”朱莹建议道,“赵佗割据自立,远离中原纷争。你带着昭兰前往,随便找个山野之地结庐而居,谁又能把你们怎么样呢?昭兰与项羽、虞姬那般近亲,你去从间,便是与之对立啊!”
“南越并非太平之地,所谓没有纷争,不过是看不见罢了。”夏攸拒绝道,“我已经逃避过一次,除了让大量无辜之人惨死,什么都没有改变。所以,这次我必须去,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一种了断。至于昭兰,我愿付出一切去弥补她的伤痕,哪怕是性命!”
“也罢!”朱莹深深呼吸,“你决定就好。”
“你呢?”夏攸反问,“既然要对立,你帮谁?”
“帮她。”朱莹道。
“诶?”夏攸先怔,而后笑了起来,“这倒是让我很意外呀?为什么?咱俩可是先认识的,咋就被她给抢走了?”
“帮她就是帮你。”朱莹可没心思开玩笑,郑重其事地说,“你有自保能力,单人一剑便是所向披靡。她不一样,所以我必须保证她活着。将来天下安定,只要你们都还活着,未必没有相伴余生的可能。”
夏攸心头一暖,这才是知己好友。考虑问题的角度,永远不是依仗非黑白和立场,纯粹得只为朋友,对与错并不重要,只要能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便足矣。
夏攸双手端起酒碗,认真地向朱莹敬去:“多谢!”
“事先说好,我可不参与任何明争暗斗,我只保护她的安全。”朱莹强调道,“不论你们对抗到何种程度,休想从我这里探出任何军情信息。”
“明白。”夏攸跟她碰了下碗,各自仰头喝光。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桃花村的最后一夜已过三更。夏攸和朱莹聊过之后,便一起去菜圃寻找昭兰,发现杨琦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就让她去昭兰床上睡觉了。紧接着,三个人又把仅剩的桃花酿喝光,才去夏攸的房中小憩片刻,
朱莹躺在夏攸的床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不知做了什么噩梦。
昭兰给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感慨道:“人人惧怕的顶级剑客,其实不过是个小妹妹罢了!”
“以后对她好一些吧!”夏攸在她身后,轻声道,“她从小父母双亡,一个远方的叔父收留她,教她剑法。然而学剑又岂是易事,她是遭受过无数责打,承受了无尽的痛苦,才练就如今的身手。她从来不曾安稳入睡,今日算是个例外。可能,在她的心理,我们已经最亲近的人了。足矣让她放下戒备,好好地睡一觉。”
“以后,我就把她当成亲妹妹!”昭兰目光坚定,似在立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