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方杖责曹无伤,这件事从里到外透着怪异。
曹无伤是沛公麾下左司马,也是蓝田之战的有功将领,职权并不低,奉命把守函谷关以待项羽,又是信任的体现。韩方何许人也,可以不由分说杖刑于他?公示的因由,便是桃花村在函谷关守军眼皮底下被屠,曹无伤有失察之罪。
失察?简直是笑话。
之所以这样搪塞,肯定不是为了曹无伤,而是沛公的脸。但如果是失察之罪,便没有必要当众杖责,毕竟他的麾下,也是有不少兵卒效忠,当着部下的面儿公开被打,对他而言是极大的侮辱。且不论,桃花村仅仅三百多人,除却夏攸几个全都死光了,屠村一事并未扩散。
既应该,又不应该的事情,就这样魔幻地出现了。
曹无伤完全不明白,韩方也好,绣衣院也罢,到底是为了给谁看啊?不论是谁,非得让他这个左司马当众被辱?所以,他看着韩方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至于屠村之罪,他不认为韩方会为此事责打他。
夏攸本就不打算去观刑,听闻罪名之后更觉无趣,淡淡地哼了一声就去坟地喝酒了。昭兰担心桃花村如果没人去看着,韩方恐怕不会真打,便和朱莹骑马前往,伍越也自作主张地跟了过去。
见到桃花村的幸存者,曹无伤更加怒不可遏。他是做梦都没有想到,韩方奉沛公令责打于他,竟是为了那几个蝼蚁。韩方没给他发泄怒火的机会,直接五花大绑,还塞住了嘴,绑树上站着打,二十棍子下去,他已经昏迷不醒。
夜里,夏攸醉倒。
昭兰把他扶到菜圃的房子,放在榻上安顿好,而后站在菜地里远眺山坡小院,隐约可见朱莹在房顶坐着,似乎也在对月饮酒。桃花村遭此大难,每个人心情都不是很好,借酒浇愁仿佛成了唯一宣泄方法。
“夏攸怎么样?”伍越走过来,往屋内瞄了瞄。
“醉了而已。”昭兰瞥了他一眼,便将视线投向远处,“什么时候仅存的桃花酿喝光了,也就不用再醉了。”
“那快了。”伍越道,“我刚从酒坊过来,只剩三坛了。”
此二人各自背负机密,唯恐隔墙有耳,谈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往桃林深处走去。
昭兰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想带他去见项籍。”
“啥玩意?”伍越愕然,确认道,“你是说……夏攸?”
“桃花村已经没了,与其整日沉浸在伤痛之中,不如找点事做,换换心情。”昭兰语调低沉,“我知道,项籍尚武,夏攸很难入他的眼。所以,我其实是想让他进幽兰卫。”
“此事万万不可。”伍越阻止道,“夏攸身上的秘密太多,没有探明之前,不可以让他知晓我方底细,不然便是引狼入室。韩方自称执掌军中伙食,却能杖责曹无伤,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昭兰道,“韩方是绣衣院的人,这点毋庸置疑。可是正因为如此,夏攸才不可能是绣衣院的暗探。如果夏攸来自绣衣院,桃花村自然也与绣衣院有关,曹无伤胆敢屠村,必然不是杖责这么简单。换言之,不论张良、刘邦是否因桃花村被屠而迁怒曹无伤,有什么必要非得把杖刑做在明面上?”
伍越的眼珠微转,思忖道:“你是说……韩方是在示好,是想拉拢夏攸?”
“不错。”昭兰点头,“由此可见,夏攸不是绣衣院的人。”
“不对劲儿!”伍越凝思着,轻轻摇头,“若夏攸真是山野村夫,绣衣院拉拢他干什么?以防桃花村被屠之事外泄,直接把他杀掉灭口就行了,反正都杀了三百多,也不差他这一个。”
“我也想不通。”昭兰叹息道,“但不论是什么原因,我们都要抢先把人带走。于私而言,我希望夏攸能在我的势力范围内得到庇护,于公而言,曹无伤屠村必然是刘邦在秦地的污点,有夏攸在手,此事遮掩不过去。”
“我不同意。”伍越沉声道,“事关重大,不能仅凭揣测下结论。”
“不需要你的同意。”昭兰坚决地说,“念在你我立场一致,通知你一声而已。”
“那我也通知你一件事。”伍越盯着她,似笑非笑,“我已经想好如何检验夏攸身份,并且以此布局,很快你就能知道结果了。”
“你干了什么?”昭兰陡然生出一阵不祥预感。
“也没什么。”伍越摘下一片枯叶,撵成碎屑,“如果你遇到生死危险,他还能沉得住气吗?”
“就凭你?”昭兰冷哼,“也想让我面临生死?”
“我当然不行。”伍越双眼微眯,狡黠地笑着,“曹无伤或许可以吧?”
“什么意思?你以我布局,让曹无伤来杀我?”昭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双眸泛起丝丝杀意,“伍越,你这么做,就不怕以后死在我的手里?”
“区区性命,何足挂齿。”伍越不以为然,风轻云淡,却又带着坚毅决绝,“昔年母亲与我流落江东,幸得项氏扶持,才能存活下来。恩师又赏识我的才华,倾囊相授。为项籍,为恩师,我死不足惜。”
最可怕的就是伍越这种人,不仅不怕死,还很忠诚,昭兰有气都发不出来。虽然他没有提及楚国,但如今项羽和范增便是楚国,所以也能理解成,伍越此举是为楚国。昭兰一心想打破母亲临死的谶言,复兴楚国,自然不会动手杀他。
无奈之下,她逼问道:“曹无伤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伍越道,“下午的时候,韩方便回归灞上了。曹无伤最迟明晨,最快今晚就会动手。”他见昭兰似有疑问,抢先堵住她的话,“别多问。曹无伤如果不来,我之计策便失效了,没什么可说的。他若真来,以后我再告诉你详情。”言罢,他转身离去。
“你应该不是回去睡觉吧?”昭兰在他身后问。
“不是。”伍越驻足,并未回头,幽幽的声音传来,“我由衷希望,夏攸不是表面所见那么平凡,否则此局你必死。”他深吸口气,叹息道,“多保重吧!”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淹没于黑暗。
谋士的临别赠礼,让昭兰惴惴不安。她担心自身安危,也担心夏攸真的有隐藏身份。不过眼下,她还是决定先把这件事告诉夏攸和朱莹,以免措手不及徒增损伤。
不料行至半途,她竟然和一百多披甲持械的兵卒撞上,战斗一触即发。
自从桃花村惨剧发生后,伍越不曾离开村子半步。所以昭兰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与曹无伤取得联系,以及用的何种联络手段。先前韩方杖责曹无伤,伍越跟随前去旁观,昭兰也在场,并没有看到他与曹无伤有所接触。谋士的手段神乎其技,她身为暗谍的头目,竟然无法洞悉其中玄机。
曹无伤这次派出来的是精锐,领队的还是肖仲,此人上次率众屠村,朱莹想杀他,却因被弓手围困,加之要护佑昭兰等人,没有机会靠近他。以昭兰的武艺,不是此人对手,仅仅二十回合,她就被人一脚踹出好远。朱莹闻声赶到,本以为可以瞬杀肖仲,岂知对方早就防着她,一时间羽箭纷飞,她只好不停后撤,寻找掩体。
朱莹被牵住,昭兰危在旦夕。
可就在肖仲持剑靠近的时候,侧方闪过一道黑影,把他给撞飞了。
葛建入战,昭兰短暂地松了口气,同时也不免担心起来,毕竟他还有伤在身。
肖仲似乎对葛建也有防备,身后冲出十名彪形大汉,各个手拿立盾和长矛,将他围在中间不停转圈。长矛偶尔刺出,即便杀不死葛建,也能将其暂时困住。
昭兰茫然四顾,没有看见夏攸的影子,不禁苦笑:“伍越果然比王尧厉害许多!此局目标明确,各个击破,除了夏攸,没人能够救我。”
一刻钟以前,昭兰和伍越逐渐远离菜圃。
榻上宿醉的夏攸骤然睁开眼睛,似有所感地聆听片刻,然后夺门而出。
峭壁下方,一座座坟茔在暗夜中影影绰绰。
夏攸跑过来后,没有丝毫停留,纵身跃起,身轻如燕一般爬上峭壁,在某块岩石后方拿出一个包裹。落地后,他又在一块无字墓碑后方,抽出一个长条形状的布包。
他的胳膊用力一抖,布包散开,露出木质剑鞘。
青铜剑首篆刻着花纹,暗红色的丝缑宛如血液所染,剑镡的古兽狰狞可怖,墨玉雕琢的剑璏和剑珌,隐约可见冰裂纹路。剑鞘整体为白色,打磨得光滑似玉,就像深冬的冰雪,透着阵阵寒意。
“寒鸣!”夏攸自嘲似的冷笑,“嗜血之剑,确实太久没有饮血了。”
另一个包裹里,则是黑色衣服和赤红色的长袍,其内衬绣着一只朱雀。
他伸手撩开衣袍,取出一个青铜鸢鸟面具,缓缓戴在脸上。仅这一瞬间,他的气质都变了,一股冷冽的感觉从他周身散发出来,仿佛多看一眼就要身首异处。
“曹无伤!”他穿好衣袍,猛然转身,夜风将他的衣袂撩起,荡出一个优美的曲线。他迈步向村口走去,低声道,“今夜,便让我们做个了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