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之下,一匹快马逆光而来。鎏金的光晕罩在身上,宛如凯旋的英雄一般神圣,亦似浪迹的侠客一样潇洒,前者令人心生敬畏,后者使人心向往之。
马蹄踏踏来到昭兰身旁,夏攸纵身跃下,看着泪光尚在的清丽佳人,不禁微微蹙眉:“大冷天的,你在这儿望什么景呢?冻哭了还不回去!”
昭兰听到这句话,差点没背过气去,甚至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怒。
“给你。”夏攸伸出手,将两颗煮熟的鸡蛋递给她,“函谷关守军将领非要留我吃饭,我顺了两个鸡蛋。算你运气好,还是热的。”
“你……”昭兰诧异道,“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夏攸把鸡蛋塞到她手里,“劝他们解散而已,又不是去杀人,都是老熟人,岂会为难我?”
“真的?”昭兰趁他的手尚未抽回之际,一把拉住,指着袖口处问道,“这些血迹是怎么回事?”
“留我吃饭,那不得杀几只鸡?”夏攸无奈地摇摇头,“这事说起来挺气人的!偌大的军营,又不是没有厨子,非得让我动刀作甚?这不,都崩身上血了。”
言罢,他笑嘻嘻地牵着马往村里走去。
昭兰的直觉告诉她,夏攸之言有古怪,但好像又不存在别的可能,守军统领杀鸡煮酒请他吃饭,总比他在函谷关杀人更可信一些。毕竟夏攸不是朱莹,人家不为难他就不错了,岂敢动手,何况他也没有那个本事。
不管怎么说,他已平安归来,笼罩心头的那层阴霾总算散去,她也能松口气了。
先前她看到夕阳下的那个策马而来的身姿,激动得喜极而泣,结果却被夏攸一句“冻哭了”大煞风景。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把她想要扑过去拥抱的热情彻底击碎。不过手里的鸡蛋依然温热,也算是某种补偿吧!
“还傻站着干啥?”这时,夏攸在前方喊道,“不嫌冷啊?”
昭兰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然后跟了过去。
二人肩并肩走着,不知夏攸又嘴欠说些什么,气的昭兰抛下他,快步走在前边。夏攸厚着脸皮重新追过去,似乎在解释。他一靠近,昭兰就把他撞开。就这样反复几次,二人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木牌坊之内。左侧大石头上“桃花村”三个字格外显眼,其猩红的字迹,宛如无数鲜血凝结而成。
酒坊之内,夏攸把此行的结果告知众人:“函谷关兵卒号称两千,实则一千二,其中还包括火头、治粟、军器、营造等非战斗部分。他们同意撤离此地,却不想解散,除去留恋故土和年老体衰之人,一律带往别处安身。”
“别处?”杨琦问道,“是哪里?”
未等夏攸开口,伍越抢先道:“始皇帝曾派赵佗率众征伐岭南,得胜以后,其麾下有兵将四十余万。中原大乱之际,赵佗并未驰援朝廷,反而以重兵划岭南、百越等地自立封王,号称南越。秦之兵将若要安身,此处为不二之选。”
“非也。”夏攸否定道,“各地义军四起,朝廷岌岌可危,赵佗不仅冷眼旁观,甚至趁机割据。他这种人,在函谷关一众血性兵将的眼中,与叛徒无异,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又岂会前往投奔?”
“那去哪儿?”伍越也好奇起来,“六国复活,似乎没有他们安身之处。”
“汉中、巴蜀一带。”夏攸道,“交通闭塞之地,无人打扰。以免节外生枝,他们不会从秦地通过,且会悄无声息地离去。”
伍越思索着,轻轻颔首,未再发表意见。
“你是怎么做到的?”杨琦赞叹不已,“简直太神了!”
“没什么难的。”夏攸深吸口气,语气颇为得意,“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分析利弊,运筹全局,那帮人被我说的热泪盈眶,非但没有为难我,甚至设宴款待。只是可惜,忘记带几坛桃花酿过去,否则还能赚一笔。”
“夏攸,你……”杨琦拉着长声,询问道,“要不要加入墨家?”
“不要。”夏攸立刻拒绝,没有丝毫犹疑,“我喜欢自由自在,你们墨家的规矩实在让人头大。”
“我可以给你优待。”杨琦不死心地说,“非但墨家的规矩不能命令你,你甚至可以驱使墨者。我也不会拘束你,但在我有需要的时候,你必须出手相助,如何?”
“不干。”夏攸依然不买账,直视她的眼睛说,“我这个人啊,其实不善于做买卖,倒是喜欢交朋友。你把我当朋友的话,我亦如此,朋友之间,有事自当相助。所以,我们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杨琦低眉浅目,言语深沉,“不过,这次你孤身犯险是因我而起,虽然安然归来,但我仍旧心中有愧。至于是否能做朋友,等我以后还完人情再说吧!”
“你要走吗?”夏攸反问。
“是呀!”杨琦叹息道,“即便此处平静安逸,可令人忘却烦忧,但这天下终究尚未平定,我需为将来之事做些准备,何况……我的心中,还有许多困惑需要核实,所以不能久留了。我们这一代的人,不论何等身份,总是身不由己。”
夏攸端起酒碗,苦笑道:“谁说不是呢!”
杨琦的离开,没有在桃花村引起任何话题。因为她和昭兰不同,既不是夏攸的未来媳妇,又不是村里的熟人。孑然一身而来,轻装简行而去,就像这初冬的露水,真切地存在过,只是没多少人会去在乎。
函谷关的守军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任何消息,军营的驻地却已经空无一人。
既然不从秦地入川,也就不会经过潼关,更不可能在桃花村的门前路过。
不过,还是有人将一卷竹简放在村口的树杈上。其上所言,乃是原函谷关守军将领的谢意。他们上千人将化整为零,以不同道路,不同方式分批前往汉中、巴蜀地区。
“他们要绕很大一圈。”昭兰看着信简,感慨道,“也不知道会师以后,还能剩下多少人!”
“这已经不是我们该管的了。”夏攸把倒好酒的陶碗推给她,又自己倒了一碗,“杨琦跟你一起来的,她现在已经走了,你又是什么打算?”
“什么意思?”昭兰把竹简放下,冷眼看着他,“你又想赶我走?”
“不想!你永远别走才好。只是……”夏攸深深吸气,“我想要知道,项羽来了以后,你是否还能继续留在此处?”
“原来是你怕我走啊!”昭兰对他的态度比较满意,端起酒碗浅酌一口,而后道,“天下若定,我便可以永远留下。反之的话,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你家那位上将军,是不会由着沛公秦地称王的。”夏攸道,“即便他不把刘邦放在眼里,军师范增亦非等闲之辈,岂能坐视不理?依我看,就算不起纷争,也得费一番周折。”
“你一个山野村夫,为何对各方势力如此了解?”昭兰总算发现了问题,斜睨着他,好奇地问道,“莫非,你在外边有暗探?”
“这有什么奇怪的?”夏攸不以为然,“行于乱世,信息闭塞便是死路一条,我既然庇护一方净土,自然要知道外界的消息。至少,可以分辨谁是威胁,能够及时作出因应。”
“沛公便是威胁。”昭兰郑重道,“我娘去世之前曾对未来大势作出占卜,预言只有楚国才能灭秦,如今实现在望,而沛公刘邦之存在,会让楚国再次覆灭。”
“哦?”夏攸饶有兴趣地问,“这是何故?”
“我也不知道。”昭兰轻轻摇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潜龙斩蛇,楚亡!这就是她的谶言,秦崩源于楚,楚亡源于沛公。她说的楚虽三户,我认为不是昔年的昭、景、屈三大贵族,而是陈胜的‘张楚’,项叔叔江东起兵之时的‘吴楚’,以及项籍掌权后的‘新楚’。刘邦芒砀山斩白蛇起义,又先入关中,我不知道,他要干出什么逆天之举,才能让正在蒸蒸日上的楚国消亡。”
“命理占卜,不可尽信。”夏攸缓缓道,“所谓易,乃是变化之道,世间万事万物皆在发展变化之中,岂能以谶言定论?我以前听过一则趣事,有人占卜出某男人之妻迟早弃他远去,男人听闻,整日苦恼,用尽千方百计进行试探,导致其妻痛苦不堪,绝望下真的离他而去。你说,是占卜的结果应验,还是占卜促成了结果?”
“强词夺理。”昭兰翻了个白眼,“我娘可是周代巫官的传人,岂非你口中的神棍可比?我把此事告诉你,是希望,如果有朝一日我卷入此事,你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就算你不帮,我也不怪你,只要你别外传就行。”
“你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夏攸愁眉苦脸地说,“我就是个山野村夫,没什么能耐,在桃花村苟活一生就是我生平志向。杨琦不知道,你还不了解我?我能帮什么,拖后腿吗?”
“以前我也觉得你挺无能的。”昭兰自嘲似的笑道,“可是在桃花村这段时间,尤其是你独身闯入函谷关之后,我隐隐发现,是我眼光有问题,才会认为你是贪生怕死之辈。胆小怯懦且没有担当之人,又怎能撑起一方天地?”
“停停停……”夏攸摆手制止,“可别捧了!我怕飘太高,掉下来摔死。天下大事我管不着,管管个人安危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论何时,只要你有危险,我必然千里驰援,这样总行了吧?”
“我也保证,待项籍到来,谁也伤不了桃花村。”昭兰会心一笑。
十日之后,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潼关走出,将领骑马,兵卒步行,各个带甲持械,精神抖擞,阵型严整,气势逼人,直奔函谷关。其中甚至有两台弩床,三辆战车,以及两辆带厢马车,辎重粮秣亦有不少。
夏攸在小院遥望那支队伍,眼皮没来由的狂跳起来。
“左司马曹无伤!”他轻声道,“蓝田之战的先锋大将,确实适合守函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