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琦被夏攸的话定在原地,却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她闭着眼睛,深呼吸几下,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然后便信步离开小院。
夏攸依然在喝着酒,没有就旬悝之死,强行留住杨琦刨根问底。死者已矣,凶手早已远走高飞,杨琦和昭兰之间有何秘密,对他而言都不太重要。在他内心深处,尚有更加忧心之事。星光殷殷,其灿如言,犹似逝去之人在耳畔低语,责备其无所作为。
翌日清晨,昭兰未等起床,便有人前来敲门。
她极不情愿地披上衣服,睡眼惺忪地去开门,可当看到门口所站之后,残存的睡意瞬间消散,疑惑道:“是你?”
“昭兰姐,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吗?”杨琦甜甜一笑,侧头往屋内望去,意有所指地说,“还是说,你这屋里藏了什么人?”
“真是笑话!”昭兰侧身闪开,阴阳怪气地叹息道,“我在桃花村又没熟人!不像你,有着旬悝这层关系,连闲人免进的酒坊都可以随意进出。”
杨琦顺势走了进去,反手将门关上。她再次转身的时候,已经换上一副深沉的表情,郑重地说:“你不必出言试探,天仙子是我偷的,也是我在旬悝的酒里下药。但事出有因,我却不能告诉你是何原因。不过,杀他的人,并非墨家的剑客。至于是谁,你比我更清楚。那人混入访客之中来到桃花村,当时是你负责接待和安排住处。我亲眼见到,你们之间有目光交流,那是熟人重逢的惊讶,以及不能明说的默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昭兰走到案前,给自己倒了碗水,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给旬悝下药我不管,毕竟他是你的人,但请别带上我。桃花村民风淳朴,邻里和睦生活自由,我很喜欢,不希望墨家的矛盾玷污此般净土。”
“先别急着撇清关系。”杨琦道,“不论那人与你是什么关系,我以墨家巨子令保证,绝不会追究此事。不过,眼下有件小事,想请你帮忙。”
“啊?”昭兰惊讶道,“旬悝之死,你就这么算了?”
“即便他现在不死,以后也活不成。”杨琦深吸口气,冷冷道,“本来我还只是怀疑,但他被引诱出村一事,反而证实了我之猜想。我现在很好奇,那支弩箭上,到底有什么标记。或者说,是哪个势力的标记,可以让墨者,绕过我这个巨子前去赴约。”
昭兰在她云山雾绕的言语中,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那便是旬悝的身份,可能不止是墨者,杀他的人,便是利用其隐藏身份,设计将其引诱出村。可惜,昭兰真的没有参与此事,并不知晓其中详情。
“找我什么事?”昭兰的态度平和了许多。
“子婴已经投降,函谷关没必要再守,我打算前去游说那支秦军原地解散,以免沛公接手时,双方大动干戈,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此事不易,以我一人之力难以做到,所以想……”杨琦话锋一转,“想让夏攸同行,但他不干,希望你替我劝他。”
“夏攸啊!”昭兰思忖道,“他去有用吗?”
“桃花村夹在两关之间存活至今,关隘守军岂会不知,既然没有来叨扰,必然是夏攸用了某些手段。也就是说,他可能认识那些人。”杨琦解释道,“有他在,至少可以让我能与守军对话,否则我都进不去。况且夏攸若去,葛建亦会同往,安全也有保障。”
“完美的计划。”昭兰同意道,“那就试试看吧!”
一刻钟后,昭兰梳洗完毕,二人离开菜圃,往夏攸的小院走去。
行至半途的时候,遇到打酒归来的丁月娥,告诉他们,夏攸在酒坊,这便省去了扑空的可能,改道走向村口那边。
夏攸正在往酒囊里灌酒,听到昭兰所言,不禁眉头紧蹙,困惑道:“不对啊!怎么又拐我身上来了?之前不是说过么,谁爱去谁去,我肯定不去。”
“我们去有什么用?”昭兰道,“那些兵将认识我们是谁啊?只有你在场,才能让杨琦有开口劝说的机会。”
“然后呢?”夏攸冷笑,“她一开口,我们就得死!你在军营待过,应该知道,铁血的兵将在国破君降的情况下,是有多么愤怒,这时候去劝降,不是明摆着找死吗?”
“到头来,还不是怕死?”昭兰似乎想起了东阿之战的那一幕,双眸里冷光流转,轻轻摇头,失望地叹息道,“将近两年的岁月,你的胆怯从来没有改变。如果东阿城外的情形再次发生,你是不是依然会丢下我?”
“诶不是,你没完了是吧?”夏攸气急败坏地甩手,把酒提和酒囊一起扔在地上,气冲冲地说道,“东阿之事,这辈子都过不去了?你来到桃花村已经有些时日了,我是什么人,你不了解?怕死,哼!我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他深深吸气,努力平复内心愤怒,“不就是劝函谷关守军解散么,我只身前去便可。此事过后,希望你永远别在我面前提及东阿城。”
言罢,他一把推开昭兰,迅速夺门而出。
等昭兰和杨琦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匹快马已经冲出桃花村,在宽敞的驰道上渐行渐远,缓缓化作一颗黑点,最终消失不见。
“这……”杨琦在酒坊门外等候,对此皆为震惊,“他自己去了?”
“我后悔了。”昭兰面带忧色,“他最近心情不好,我不该提起过往之错。函谷关守军向来凶悍,夏攸此去恐怕凶多吉少,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如何对桃花村众人交代?”
“那怎么办?”杨琦忙道,“要不让葛建追过去吧!不论结果如何,至少保证人没事。还有伍越,他素以智谋自诩,问问他有什么良策。”
酒坊之内,几人相聚,各自惴惴不安。
旬悝死后,此处仿佛变成了议事的地方。
“没办法。”伍越无奈地摇着头,“那匹马是西戎良种,脚力极快,别说是村里唯一的马匹,即便还有别的,也不可能追上。以我判断,他此刻应该已到关隘之下。”
“就只能干等着?”杨琦不安地问。
“不错。”伍越叹道,“生死有命!能否活着归来,且看他的应对之策了。以防万一,我们最好做些准备,如果他真的死……”
“闭嘴!”昭兰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他不会有事!”
这个下午极其漫长,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霜雪。
伍越担心,夏攸之死会给他的潜伏带来不可知的变数,所以也与众人一样,是真心替夏攸担心。杨琦自觉有愧,坐在酒坊门口的椅子上,托着腮,目光中尽是失落。葛建坐在张老汉家的门口,对着那只大黄狗,百无聊赖地摇着一个草棍,似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其他的村民也都知道了此事,全都放下手头的活儿,或在院中望天,或在街上闲逛,都在默默地为夏攸祈祷,希望他能平安归来。昭兰则与众不同,她就守候在桃林外的路旁,如同一尊望夫石,目不转睛地盯着函谷关的方向。孟冬的寒风渗入骨髓,衣衫并不厚重的她,此刻已毫无知觉。
函谷关其实由两部分组成。
关隘通道之处,修着一座坚实的城楼,两侧峭壁耸立,可以行走的地方极其狭小,因此不需要多少人看守。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就是这种地方。
而在北方,则有一个高墙围起来的宽阔区域,内中建筑林立,便是军营驻扎之处。当兵的也是人,同样需要衣食住行,为防止有大军扣关攻打,函谷关屯兵至少两千,平日训练和生活起居皆需有空间,所以占地不小。
秦王子婴先前抽调潼关的守军支援咸阳,而没有动函谷关的兵力,这是因为从东往西,想要经过潼关的话,先要过函谷关,此处不能没人。或许是考虑到项羽正在西进,不想腹背受敌,才这般安排吧!
“夏攸?”守军统帅端坐在议事厅的宽案后方,望着走进来的年轻人,先是一怔,而后露出熟人重逢般的欣喜之色,“军中禁酒以后,你倒是稀客啊!如今我等已是无主之兵,借酒浇愁又有何妨?说吧!你带来了多少坛桃花酿,需要我给予什么东西?”
“没有酒。”夏攸挺拔地站着,微笑道,“夏某今日前来,非是卖酒,而是想要救你一命。沛公很快便来接手关隘,与其拼死相抗,不如现在解散。”
“你说什么!”统帅的脸色瞬间变为阴沉,“身为大秦之兵,宁可战死,亦不会降。你难道不知道,项羽在新安……”
“我知道。”夏攸打断他,“既然你的消息依然通畅,那便也听说沛公约法三章、与民秋毫不犯之事。况且,我让你解散,不是投降。”
“我若不肯呢?”统领反问。
夏攸深吸口气,重重地呼出来,似笑非笑:“我不是跟你商量,而是通知。”
“大胆!”统领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来人啊!”
一群手持矛戈的兵卒冲了进来,把夏攸团团围住。
统领指着夏攸,咬牙切齿道:“看在桃花酿的份儿上,你立刻给我转身离开,我当你从未来过。否则,你今日必死。”
“看在你曾买过我桃花酿的份儿上,我也给你一次机会。”夏攸无视身旁的兵卒,直直地盯着那名统领,“让他们退下,否则……”
“冥顽不灵,去死吧!”统领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向前挥手,对兵卒下达击杀命令,“给我剁了他。”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西边的云彩。
昭兰的瞳孔骤然收缩,鼻子一酸,两行清泪缓缓流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