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的内史咸阳占据西陲中枢，往北是上郡，西侧是陇西郡，南通汉中、巴蜀，东为三川、河内，东南西北各有天堑与关隘相阻，又有诸多河流环绕，渭水和灞河便是极负盛名的两条水道。
鸿门在戏水附近，其源头是渭河。
沛公驻军的灞上，后世叫白鹿原，一条宽阔的长桥横在灞河之上，以铁索连接两岸，修建工艺并不复杂，却异常坚固，其下峭壁陡立，这便是灞桥。
灞桥距离鸿门大概四十余里，由于骊山坐落其间，后半段道路繁杂，并非坦途。可一旦绕过骊山，就只剩一条大路通往灞桥。先前跟随沛公的绣衣副使曾言，过了那片树林，前方便是直达灞桥之路，正是据此而谈。可惜，说话那人已经死在杨琦的伏杀之下。
其实，最后的这段路程，同样危机重重。
有一种东西叫作拒马，是用圆木削尖绑扎而成的拦路之物。置放拒马之处，距离灞桥尚有十五里之遥，足足拦了三道。三百名兵士手持矛戈，在障碍附近严阵以待。
伍越躲在兵士的后方，平静地望着浓黑夜色下的那条必经之路。
在昭兰的谋划里，刘邦安然返回的可能性不高，伍越不过是以防万一的后手。前方的伏杀如果失败，那也就不必继续埋伏了，直接截杀便可。
曹无伤在他身旁，时不时地往身后观望，心存顾虑地问：“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拦截，是否有欠考虑？刘邦、张良去鸿门赴宴，周勃、曹参可都留在灞上，一旦派兵接应，咱们这些兵力根本不是对手。”
“今夜不会有人来接应刘邦。”伍越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似笑非笑，“我早已买通项伯帐下的副官，一个时辰前，我以伯叔的名义送了一卷手书到灞上军营，言称沛公与项羽相谈甚欢，并已开释误会，今夜将在鸿门落榻，让周勃明晨带人前去接应。”
“一卷手书？”曹无伤皱眉道，“周勃、曹参并非愚钝之人，真的相信吗？”
“正因为他们不蠢，此计方能见效。若是樊哙，我还真不敢这般笃定。”伍越轻声道，“这件事不能细想，越想越会信以为真。”
“何解？”曹无伤还是不明白。
“很简单。”伍越解释道，“我如果只说沛公不归，他们必将寝食难安，肯定派人前去打探。但我让他们明晨去接，又是以项伯的口吻，这是表明沛公无碍，只需暂等一夜，他们又何必冒着弄巧成拙的危险，提前带兵过去呢？何况有樊哙跟随，以及一百名精锐兵将从旁保护，假如换成是你，你会妄动吗？”
“不会。”曹无伤思忖道，“我将静等一夜。领兵鸿门宴，其后果不堪设想，目前的局势又没到鱼死网破之时，即便我心里不安，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反正一夜不长，等等便过去了。不过，我依然会派出斥候前去探查。”
“来回八十余里，又是寒冬雪夜……”伍越低声哂笑，“等到斥候返回，天已破晓。所以，你可以留意一下，真有这种人过来，直接射杀。以昭兰的布局，刘邦倘若真能逃离鸿门，这会儿应该距此不远了。”
又过去半个时辰，一匹快马从远方狂奔而至。
“刘邦来了！”曹无伤下意识后退，“这里交给你，我先躲躲。”
“你怕什么？”伍越瞪着他，一脸鄙夷，“这么多人，还能让他跑了不成？何况，他若不死，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我不想跟他对峙。”曹无伤撇嘴道，“何必让他临死前骂我一顿？我很了解他，此人虽说是一方英雄，却出身草莽，骂起人来极其粗鲁。”言罢，他便逃也似的跑掉了。
“废物！”伍越对着他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
戏水河畔，经由朱莹的劝说，昭兰的愤恨稍加缓解。
她并非不懂其中道理，也不怪夏攸为刘邦效命。她生气的是，夏攸利用她的情义渗透楚营，一步一步把她精心设计的布局给破坏掉了。
生于乱世各为其主，本是司空见惯之事，昔年管仲、龅牙叔便是如此，丝毫不影响友情。后来的庞涓、孙膑，韩非、李斯则没有这么幸运，一方之殊荣显贵，便以一方伤亡作为代价。
昭兰不希望跟夏攸反目成仇，这就导致心中的不甘与委屈无处宣泄，表现出来的自然是愤怒。命运弄人，夏攸的选择与她的立场相悖，以至于一心为其寻找全新出路这件事成了笑柄，甚至反噬自身，让诛杀刘邦这件事变得艰难无比。
爱情犹如荆棘，刺伤的总是挂怀之心。
“伍越对你而言，应该是最后的杀招了吧？”夏攸低头扒着鸡蛋，轻声道，“很可惜，他在桃花村的时候便锋芒毕露，这种人难堪大用。”
“你还有多少暗棋？敢不敢说来听听？”昭兰道。
“没了。”夏攸苦涩一笑，把剥离出来的蛋清放入陶碗，递给她，“想要对付伍越的人，从来不是我。”
昭兰微微蹙眉，已经想到他说的是谁。
沛公被拒马拦住，不敢上前，谨慎地盯着前方的兵卒，厉喝道：“你们是何人，报上名来。”
“杀你的人。”伍越缓步走出，语调阴冷地说，“迟则生变，我只给你一句话的机会，说出遗言，日后著书立传，也算有个交代。毕竟，你是反秦的有功之人。”
刘邦闻言，深感绝望。
未等他继续说话，一声狂笑从侧方传来：“哈哈哈……到底是读书人，迂腐不堪。你要是见人便杀，我们还真来不及相救。”
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犹如暗夜之鬼魅，以极快的速度挡在沛公马前，阻止伍越痛下杀手。为首的二人，正是王尧和魏子荣。除却南越影军，还有数十名绣衣院的武卒。
“王尧！”伍越稍显惊讶，“想不到你还活着。”
“你倒是快死了。”王尧咧嘴笑着，“你现在有机会说出遗言，可我不是很想听。”
魏子荣无视二人斗嘴，对沛公施礼道：“我是绣衣院的魏子荣，奉命前来接应。主公稍候，待我等扫清障碍，便会全程卫护返回灞上。”
“他呢？”刘邦指着王尧，“又是何人？”
魏子荣用简练的语言，把王尧的身世来历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隐瞒。
“南越？”刘邦目光微眯，冷笑道，“赵佗的人，有意思！”
这时，伍越深吸口气，轻轻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右手一挥，命令道：“杀了他们。”
“让他杀。”王尧依然笑着，“记住，把伍越的命留给我。”
一声令下，两伙人立刻冲上前去，毫不手软地厮杀起来，一时间鲜血狂喷，惨叫和咆哮之声此起彼伏。
“你说，伍越和王尧……谁将更胜一筹？”夏攸闲谈似的问着。
昭兰烦闷地在帐内来回踱步，内心的焦虑溢于言表，闻言止步，没好气道：“你倒是挺悠闲哈？王尧的影军，对你而言，生死都不重要吗？魏子荣尚在其中，你难道真的不在意？”
“我又无能为力。”夏攸撇嘴道。
“影军皆为狠厉之徒，不能小觑。”昭兰沉声道，“我倒是希望伍越能活着，却也来不及干涉了，生死有命，看他造化吧！”
“对伍越这么不自信？”夏攸笑道，“还是说，你对王尧的影军过于……”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凝固了，愕然道，“不对啊！你是如何得出伍越不敌之结论的？”
“总有意想不到的变故出现，不是吗？”昭兰总算展露出得意的笑容。
夏攸噌的一下站起来，目光幽幽，思索过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想走啊？”昭兰挡在他的身前，冷眼盯着他，“问过我没有？”
半个时辰过后，伍越带来的人全都躺在了地上，绣衣院亦无人幸存，王尧的影军还剩三分之一，那些人把伍越围在中间，犹如待宰羔羊。
伍越一反常态地冷静，轻声道：“能不能给个活路？”
“你带着曹无伤逃离函谷关的时候，可没想给我活路。”王尧似笑非笑，“如果那晚赤鸢不去函谷关，我就莫名其妙被杀了。”
“你又没死。”伍越道，“而且我把你留给赤鸢，是让你揭发韩方屠村之恶行，我已经猜到赤鸢便是夏攸，他又怎会杀你？”
刘邦静静听着，也算搞清楚了桃花村被灭的来龙去脉。
“也是。”王尧长吁口气，“既如此，我们冰释前嫌如何？”
一旁的魏子荣大惊失色，忙道：“王兄，此人不可留啊！”
“动手吧！”王尧突兀地对身侧影军下达命令，“打晕即可，别杀他。”
伍越已经准备挨打，然而一声闷吭之后，赫然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倒下的竟然是魏子荣。
刘邦见状心底一沉，一时竟不知所措。
“什么情况？”伍越也愣住了。
王尧没搭理他，转而面向刘邦，阴险地笑着：“沛公莫怪，我也是奉命行事。”
“何种命令？”刘邦谨慎地问。
王尧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轻声回道：“自然是杀你。”
与此同时，夏攸的眼皮狂跳不止，冷声质问道：“王尧是你的人？”
“从鸿门宴开始至今，这是你第一次露出紧张的神情。”昭兰莞尔一笑，“你现在知道，先前我是多么难受了吧？”
“这怎么可能？”夏攸满脸不解，“王尧与伍越有仇，与我们又没有仇，他何必帮你？即便要杀伍越，跟我合作更容易些，何以多此一举？”
昨晚王尧投诚之后，魏子荣便提出过质疑，当时夏攸说的也是这番话。可是谁能想到，事情还真就朝着难以意料的方向发展了。
“你只着眼于私仇，就没想过大势？”昭兰白了他一眼，“刘邦之野心人尽皆知，一旦成功，南越还能安稳？此人活着，已经是所有割据势力的心腹大患。王尧身领影军，岂是以私仇阻碍南越存亡的泛泛之辈？”
“所以，他是先找的你。”夏攸恍然道，“经由你的安排，他又通过魏子荣找到我，潜藏至今，只为在最后关头给予致命一击。他与伍越搏杀，是为将魏子荣的绣衣院余众消灭殆尽，此刻我主身边再无助力，他要杀人，没人可以阻拦。真是处心积虑啊！”
“承蒙夸赞，正是如此。原本的计划里，他不需要跟伍越争斗，但这并非我能控制，王尧与伍越确有私仇，趁机让其绝望以泄旧怨，同时让刘邦和魏子荣掉以轻心，倒也合情合理。”昭兰松了口气，“见你的样子，应该没有后手了。短暂的胜利并非终局，我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夏攸深呼吸几下，转身就往外走。
“你现在去也来不及了，顶多是给刘邦收尸。”昭兰不曾拦着，幽幽地说，“我之前的话还算数，你想要隐居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
夏攸被定在原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世事难料，这便是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