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之内设有卧榻和桌案。等级分明的军营,自然要有礼数,并非桃花村那种祥和的同桌共饮,而是庄重而规矩的分案而食。伍越居中坐在主位,夏攸居左,这也是自古沿袭至今的待客之道。不同的是,西周、春秋战国,以及秦朝,皆是以右为尊,唯独楚国例外。
夏攸落座以后,伍越亲自为他斟酒,铜卣被他拿的很高,浊酒流在铜爵里哗哗直响,甚至还洒出来一些。
“军营可以随意饮酒?”夏攸揶揄道,“上将军的军纪,似乎不怎么样啊!”
“我又不是兵卒将士,无需冲锋陷阵。”伍越把酒卣放好,淡然一笑,“此间能人异士颇多,我不过是个闲散书生罢了,根本没人管。”他走到自己的案后坐好,双手端起青铜酒爵,“这杯酒,就算是给你洗尘。”
“有心了。”夏攸仰头喝光。
“酒是好酒,可终究不如桃花酿啊!”伍越一副惋惜的样子,感叹道,“谁能想到,区区月余时光,竟然发生这么多事。”
“你真的想不到?”夏攸冷笑道,“曹无伤屠灭桃花村,你却安然无恙,我刚下定决心杀他,你又抢先把人带走。谋士啊,你让我如何相信此事与你无关?”
“真的与我无关。”伍越诚恳道,“桃花村众人的墓碑皆是我所书写,当时我有多么悲怆,你又不是没看到。我可从来没有想过,害死那些朝夕相伴的村民。我甚至还提醒过你,曹无伤会冒充盗贼屠村。况且,我又如何掌控韩方的想法?”
昭兰要是听到他的这番话,恐怕要忍不住嘲讽:你那是没想过吗?你只是没机会去实施而已!居然说的这般正义凛然。
“也是。”夏攸烦闷地继续喝酒。
屠村是韩方主使,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韩方……”伍越狡黠地拉着长声,试探地问,“他还好吧?”
“应该很好吧!”夏攸低眉浅目,随意地说着,“黄泉路上那么多村民在等着他,森罗殿堂无数惨死之人控诉他,至少不会孤单。”
“你把他杀了?”伍越震惊道。
难怪昭兰此时带他过来,杀了韩方,便是跟绣衣院正式宣战,待消息传至灞上军营,刘邦盛怒之下派兵过去,他们谁都跑不了。
“不然呢?”夏攸斜睨着他,声音极冷,“如果我放过了他,如何对桃花村逝去的三百余众交代?”他话锋一转,“你没参与此事,我不会为难你,但是曹无伤,你必须把他交给我。”
“恐怕不行。”伍越摇头拒绝,解释道,“沛公刘邦,其志不小,日后必成楚国大患,上将军项羽雄才大略,不把他放在眼里,不屑除之,但我等不能坐视不理,曹无伤是引发二者相争的重要棋子。你既然诚心来投,就要以楚国为重,我希望你能暂时放过他。”
“可以。”夏攸道,“等你什么时候利用完他,再交给我,反正我又不着急。”
“如此甚好!据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伍越眉开眼笑,“再冒昧一问,你在绣衣院是什么身份?之前我见你情急之下抽出朱莹的配剑,定是身手不凡。所以,才会让曹无伤夤夜去杀昭兰,逼你出手相救。”
“原来你也注意到了,我还以为只有朱莹察觉。”夏攸并不在乎,“其实你应该可以猜到,能在朱莹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拔出她的剑,我的身份呼之欲出。”
“赤鸢!”伍越自嘲似的笑起来,“我假传信息让朱莹去救葛建,她却在半途被赤鸢拦住,我就已经察觉不对了。当时我认为你绝对不简单,赤鸢八成是听命于你,没想到,原来你就是赤鸢。”
“我也有一事不明。”夏攸道,“你与曹无伤不曾有过交集,何以递给王尧一卷密信,就能让他派人去杀昭兰?他又为何如此迅速地背叛沛公?”
“其实,曹无伤原本就在沛公和我方之间摇摆。”伍越喝了口酒,娓娓道,“蓝田之战,沛公大获全胜,秦王子婴率领文武百官投降,看似前程一片大好,实则凶险万分。曹无伤被派往函谷关,面对的便是即将到达的诸侯联军。刘邦想秦地称王,必须得到上将军项羽的同意,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巨鹿之战,消灭秦国最后的主力。诸侯或是派兵支援,或是提供粮秣,再不济,也在口头上摇旗呐喊。沛公,他干了什么?”
夏攸埋头喝酒,用沉默示意他接着说。
“他在火急火燎地往咸阳跑。”伍越鄙夷地摇着头,“秦军主力不灭,你就算跑到咸阳,又能如何?大家都在做最后的战斗,甚至不顾生死。他却为了所谓的‘楚怀王之约’,争先恐后地奔赴关中,做着称王的美梦。换成你是项籍,你能把秦地给他吗?”他深吸口气,继续道,“曹无伤对此心知肚明,甚至怀疑我们大军抵达函谷关的时候,便是战争的开始,届时他首当其冲,第一个被灭。”
“所以,他其实早就想要投奔这边了?”夏攸接话道,“一直苦于无人引荐,你的出现,恰好与他利益相符,这才……”
“不错。”伍越轻轻点头,“但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韩方的杖责。士可杀不可辱,为了一些山野村夫,当众杖打有功之将,他如何受得了?加之独子曹衍已死,再无顾虑。去杀昭兰的那场夜袭,虽说是我的指使,但也是他乐意为之,以此为他逃离函谷关充当遮掩。要知道,绣衣院可是在他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此举便将那些暗谍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带队的肖仲身上,没人会想到,曹无伤会逃。”
“王尧呢?”夏攸又问,“他难道不会说?”
“肯定会啊!”伍越得意地笑着,“昭兰被偷袭,你的隐藏身份暴露,她可以活下来,你也会因为暴怒去找曹无伤报仇,那么王尧也能活下来,只不过那时候,我和曹无伤早就走远了。反之亦然,你若只是一介村夫,那你们全都会死,绣衣院还要更晚一些才能知道曹无伤跑了。”
“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夏攸玩味地笑着,“如果我在得知曹无伤逃走之后,第一时间策马追过去,你又如何化解?”
“你追不上的。”伍越自信地说,“如此浅显之事,我岂能想不到?从函谷关出来,虽说沿着黄河前行,便能到达联军大营,可是你又如何知道我走的是那条路?我们特意化整为零,装扮成逃难的百姓,一路行来饿殍满地,你能认出我们才怪。”
“果然厉害!”夏攸阴阳怪气道,“让你在桃花村教书,确实屈才了。”
“都是过往之事,酒后闲谈而已。”伍越摆着手道,“你来归降,我们便是同道中人,告诉你这些隐情,也是为了消弭隔阂,以后咱们还是好兄弟。”
未等夏攸搭话,帐外有人喊道:“伍先生,我等可以进来吗?”
“是谁啊?”伍越颇为不解。
“辎重都尉麾下的守装队。”那人答道,“应昭兰姑娘吩咐,送来一张床榻、一套被褥,以及一些吃食,说是给夏攸的。”
“呦呵!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伍越啧啧道,“你在桃花村照顾她,现在她来照顾你。能够让昭兰那种女人倾心,你还真是了不起。”言罢,他对外喊道,“进来吧!”
几个壮硕的大汉抬着床榻走进,安放之后,贴心地铺上被褥,然后又拎着食盒,给他的桌案上摆满了酒肉。做好这一切,他们才恭敬地退下。
“哇!你这伙食……”伍越瞪着眼睛,沮丧地叹息,“女人啊!永远是胳膊肘往外拐。好歹是在我的帐内,顺便也给我带点肉食啊!”
夏攸也惊住了,诧异道:“她到底是什么权力啊?”
“这个呀,我还真不能告诉你。”伍越道,“不过以她的脾气,肯定会亲口对你说,在那之前,我劝你最好别问。有些话,自己主动说和被人追问,心情是不同的,尤其是一些机密之事,言多则令人生疑。”
“受教了。”夏攸拽下一只鸡腿,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伍越眼巴巴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似乎嘴唇有些干,他总是忍不住用舌头去舔。忍无可忍之后,他决定出去透透气。
翌日上午,夏攸醒来的时候,伍越已经不知所踪。刚洗漱完毕,便听到昭兰在帐外喊他:“夏攸,快出来。”
夏攸掀开军帐的帘子,阳光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
“休息得如何?”昭兰笑着问。
“还成。”夏攸走出来,发现昭兰换了身衣服,白袍银甲极其合身,似是量身定做,看起来英姿飒爽,却又带着一丝柔美之感,不禁感慨道,“还真是人靠衣装啊!”
“什么话?”昭兰瞪了他一眼,“我本来长得也不难看。”
“某人的记性真是不好。”夏攸摇头晃脑地深深叹气,“当初我送了一套衣裳,夸了一句好看,结果劈头盖脸给我一顿骂,还说什么最烦别人谈论长相。吃一堑长一智,我这次刻意没有谈论相貌,你又自己说上了?”
“啊?”昭兰微怔,想着好像确实说过,硬着头皮给自己打圆场,“是啊!我最烦别人谈论,可又没说自己不能提。”生怕夏攸得理不饶人,立刻岔开话题,“项籍正在中军帐等候,我已经打过招呼,咱们过去吧!”
“没问题。”夏攸道。
二人走了几步,朱莹从侧方闪出,一声不吭地尾随。
“你怎么没给朱莹换身衣裳?”夏攸低声道,“好歹是军营,她打扮像个游侠,你也不怕惹人非议?”
“谁敢非议我的人?”昭兰一脸冷傲,“只要朱莹喜欢,那便随意。”
“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干了什么,让所有兵卒都怕你。”夏攸疑惑地问。
“不是我干的。”昭兰道,“以前有个不长眼的校尉,见我一介女流在军营走来走去心生不满,带着几个小兵当众羞辱我。未等我动手,他们的将领英布就把人抓了,审都不审,直接处死,首级悬于木竿十日,以儆效尤。经由口口相传,我甚至与阎王齐名,是任何人都不敢得罪的存在。”
“英布为何替你处决他们?”夏攸又问。
“你错了。”昭兰纠正道,“他不是为我,而是为他自己。”
前方便是中军帐,帐前有一块极大的空地,乃是点将之处,此时没什么人。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一个拎着长剑的年轻人。他直挺挺地站在夏攸前方不远处,目光犀利,似是等候多时。
“赤鸢!”年轻人声如洪钟,“尊驾之名如雷贯耳,可否讨教几招?”
夏攸无视了他,侧头询问昭兰:“那家伙谁啊?”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杀了旬悝吗?”昭兰的目光扫向对面之人,丝毫不嫌事大,“就是他!江东首席剑客,项籍的堂弟,也是我的好朋友,项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