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泛白,冬雪飘飞。
夜空被瘆人的浅灰笼罩,坐落在戏水、灞河之间的骊山,更显雄壮与冷峻。
山脚一隅,有一座临时修筑的小院,栅栏环绕,寒松傲然,简约朴素却又清雅别致。此刻,杨琦正站在院中,遥望苍穹,听着身侧的墨者回报灞上的情况。
那人身着黑衣,赤红外袍被风吹起,内衬的鸢鸟绣纹若隐若现。不久之前,他是夏攸亲自送至辕门的绣衣郎之一。堪堪过去一个时辰,他已经来到杨琦这里,把夏攸的部署尽数告知。墨者的渗透,何止幽兰卫一方?
“夏攸竟要贴身保护刘邦?”杨琦惊讶道,“他是把范增当成瞎子吗?楚营之所以同意和谈,便是因为张良把之前的种种过错推到他的身上,一旦他与刘邦站在一起,岂不是不打自招?”
“贴身保护,未必明着来。”那名墨者道,“赤鸢精通暗杀之道,身手又深不可测,倘若易容躲在随从之列,谁能知道是他?”
“也是。”杨琦摇头叹道,“有夏攸跟着,暗杀刘邦必将难如登天!不行,我得把这件事告诉昭兰。”
“那我这边……”墨者小心地问,“是否继续按计划行事?”
“你的计划不变。”杨琦怅然道,“此举虽然有些对不起夏攸,但大事在前,私人情义只能暂放。这是他的选择,亦是我的选择,想必他能够理解。”
“那好,我这便回去,以免绣衣院生疑。”
杨琦轻轻点头,那名墨者离去。之后,她让院内的墨者准备快马,载着她前往鸿门。蓝田逃亡至今,已经过去许久,骑术仍旧是他难以跨越的难题。
既然点名要见昭兰,楚营的辕门守卫自然不敢怠慢,急匆匆回报,不多时孙典便出来相迎。倒不是昭兰怀疑孙典,而是由他这位幽兰卫右领出面,显得尊重,又能避免过于张扬。
最初她想让朱莹去接,结果被拒绝,给出的理由是:“我唯一的使命便是保护你,其余之事一概不管。”昭兰觉得有理,便把孙典派出去了。
孙典故作客气地笑脸相迎,杨琦却压根不搭理他。就跟当初在桃花村,昭兰见到伍越的时候一样。彼此心知肚明,冷漠是最好的掩饰。
“哎呀!妹妹可真是稀客啊!”昭兰拉过她的手臂,把她让到左侧的席位上,“我还以为你会记恨我呢!”
“要不是大事当前,你以为我不记恨你?”杨琦瞪了她一眼,坦然落座,“趁我酒醉,偷我巨子令,昭兰姐,咱俩也算同甘共苦一场,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各为其主,身不由己。”昭兰尴尬地笑着,“我是为了公事,与私人情义无关。以后天下安定,我肯定会补偿你的。”她拿起酒卣,往杨琦案上的酒爵里倒着,“来来来,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客套的话就不必说了。”杨琦摆了摆手,“我来找你,是为鸿门宴诛杀沛公一事。想必你已经做出安排,那些我不便过问。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防备夏攸?”
“夏攸?”昭兰微怔,放下酒卣,“他不是刚刚被你所救,又怎么了?”
杨琦把灞上的情况告知。
“砰”的一声!昭兰猛地一拍桌子,满脸怒容,咬牙切齿道:“夏攸!你个混蛋!不跟我拼个鱼死网破,你便不会善罢甘休是不?”
“此事不可不防。”伍越突然闯入,“昭兰,如今箭在弦上,我们不能再让夏攸搅局了。”
“你刚才一直在偷听?”昭兰厌恶地盯着他。
“贵客到访,我岂能坐视不理?”伍越瞥了一眼杨琦,坦然道,“何况都是熟人,没必要避着我吧?”
“我曾跟军师承诺过,倘若夏攸出现在鸿门,我便自戕谢罪。”昭兰冷声道,“既然知道他要贴身保护刘邦,我又怎会不做因应?”她转过头,对朱莹道,“你现在就去找夏攸,约他戏水之畔相会,就说我要见他。”
这次,朱莹倒是没有拒绝,只是反问:“万一他不去呢?”
“那就让他给我收尸。”昭兰愤愤道。
“以命相挟。”朱莹露出一抹鄙夷的冷笑,“如此大事,你竟以私情胁迫。昭兰,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夏攸难道不是以私情进的楚营?”昭兰沉声反驳道,“当初他跟伯叔逢场作戏,我明明可以用自身性命强迫他当场放人,却没有那么做,因为一旦如此,他必然心生不忍,结局便是被乱箭射死。如今,我只是想约他戏水一见,何谈过分?”
“哎!”朱莹泄气地摇了摇头,“夹在你们两个中间,我是真的头疼。仅此一次,以后别再让我干这种事情。一个个的,都有病。”说完,她就抱着剑走了。路过伍越身边的时候还撞了他一下,习武之人力大,直接把他撞倒在地。
“冲我撒什么气?”伍越抱怨道。
“孙典,我需要一些人跟我同去戏水。”昭兰命令道,“你去英布的帐下挑选,要武艺出众的精锐。”
“不是吧?你还真要诱杀夏攸啊?”孙典闻言骤然一惊,诧异道,“鸿门的宴会还没开始,你就先给夏攸摆上杀宴了?”
“应该是同时开宴。”昭兰将视线投向杨琦,郑重道,“妹妹,上次你救了夏攸,我很感激,但这次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情,你就别再参与了。”
“我才没那闲心。”杨琦玩味一笑,“除非夏攸主动被抓,否则谁也杀不了他。而且,世上唯一不可能害他的人,便是你。一想到即将看着你们腻腻歪歪的样子,我就头皮发麻,朱莹可要倒霉了!”
昭兰没理她,侧头对伍越道:“我走以后,鸿门宴一切依计行事。”
“好。”伍越重重点头。
朱莹火速赶往灞上,把昭兰交代的事情告诉夏攸,多余的话一句没说。
“她这是想我了啊!”夏攸露出欠揍的表情,“可是,戏水之畔那么多地方,哪里才是见面之处?”
“鸿门正北。”朱莹道。
“既如此,那就走吧!”
夏攸踏出营帐,让魏子荣准备快马,然后在辕门之处静静等候。
“你……”朱莹犹豫片刻,终究还没忍住,“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夏攸反问,“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可担心的?”
“鸿门宴在即,这个时候约你相见……”
“放心吧!”夏攸打断她,“那可是昭兰,我此生唯一真正在乎的人,如果连她都怀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而且,值此大事之际,陪在我身边的……最好是她。至于鸿门宴,非是一人之力便可扭转。”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倘若没有我在侧保护,沛公便会身死,可见他没有承担天下的命数,那就让他死吧!”
话已至此,朱莹亦不再多言。
清晨的雪没有停歇之意,反而更大了,雪花扑簌落下,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银白。
银光素裹之下,灞上军营逐渐忙碌起来,一百名军士遴选完毕,整装待发,张良、樊哙将会同往,各自与家中女眷告别。张良倒没什么,樊哙那边可是热闹非凡,其妻吕媭一再叮嘱他要保护好姐夫,同一句话说起没完,令其本就不安的心,更加烦躁不已。
夏攸和朱莹也启程了,顶着漫天的飘雪,往昭兰的约定之处驰骋而去。
这个时节的寒意,并不能冻结戏水,其内波涛汹涌,凌冽的寒风从水面吹来,河畔的温度极低。一座白色军帐突兀的坐落于此,帐门洞开,似在等待某人到来。
夏攸远远便看到昭兰站在帐前,任由风雪吹拂脸庞,以至于脸色通红。快马未停,他已经跳下马背,疾跑者奔向佳人,可是没等到地方,他就停住了。昭兰的身上,穿着许婆婆精心缝制的那套衣裳,披着棉袍,静静地看着他,亦如当年他去函谷关劝降守军之时,那个守候在村口的窈窕身影。
“你不嫌冷啊?”夏攸硬挤出一个笑容,是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
昭兰深吸口气,低头四下寻找,发现身侧有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棒,便弯腰捡了起来,双手拿着,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走向夏攸。
“你要干啥?”夏攸顿时慌了,下意识地后退。
他似乎忘了,昭兰也是习武之人。在他刚退两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昭兰一个健步冲过来,抡起木棒对着他的屁股连续就是一下,接着又连续击打,愤怒地喊道:“让你跟杨琦演戏!让你瞒着我!你知不知道,昨晚听到你要被斩首,我都快被吓死了!”
夏攸凄惨地嚎叫着,仓惶四处逃窜。
以他的身手,轻而易举便能躲过,却不能以武压制。他也不怕疼,毕竟身为顶级剑客,受过伤不计其数,但必须让昭兰的击打得到反馈,不然她的怒气宣泄不出来。
朱莹在远处的树下坐着,叼着草叶,无奈地摇着头:“这俩人,都是疯子!”
“站好!”昭兰厉声道,“你不是赤鸢么,跑什么呀?”
“赤鸢也是人呐!被打屁股也疼啊!”夏攸委屈巴巴地说,“咱能不能把棍子放下,打打杀杀干什么啊?在营帐里守着火盆,喝点热酒吃些鸡蛋,不好吗?”
昭兰侧过脸,一行清泪从眼眶流出,赌气地说:“你就是想气死我。”
“我承认,从昨晚到现在,我的所作所为,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夏攸缓缓靠近,轻轻拉起她的手,尤其是把木棒扔掉,这才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所以听说你要见我,我便立刻赶过来了。身在乱局,我又有什么办法?”
“又是身不由己。”昭兰用力挣脱开他的拉扯,红着眼睛瞪着他,“你所谓的困境,全是咎由自取。我已经给咱俩谋划了将来,你先在幽兰卫待着,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行,等处理完刘邦,诸侯分享天下,我们就可以过正常人生。跟着项羽也好,回桃花村也罢,哪怕重新找个地方隐居,我都会依着你。从此携手余生,何乐不为?你为什么就不肯听我的呢?”
“是呀!”夏攸沉声叹息,“那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他抬起头,真诚地望着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嗯?”昭兰怔住,“你真的后悔了?”
夏攸重重点头:“等鸿门宴事毕,我们便去隐居,好不好?”
“可以。”昭兰道,“前提是,你要留在此处。我陪着你,等到鸿门宴结束,刘邦身死,我就跟你走。”
“我保沛公,是爷爷的吩咐。”夏攸轻声道,“如果不是他当初把我从泗水河畔带走,我应该早就饿死了。此番恩情,不能不报。若沛公身死,以后我入九泉,又该如何面对爷爷呢?”
“所以,你还是要去鸿门宴?”昭兰目光幽幽地盯着他,声音渐沉,“我若不许呢?”
“你有办法留住我吗?”夏攸反问。
“可以试试。”昭兰随即一声厉喝,“都出来吧!”
话音刚落,数十名手持矛戈和弓弩的精锐兵卒从四周冲出,将夏攸团团围住。远处朱莹正用草帽盖着眼睛,闻听此般变故,甚至都懒得看上一眼。这种阵仗,别说赤鸢,连她都留不住。
夏攸看到昭兰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杀局也未免太儿戏了吧?好歹是围杀赤鸢,连项庄都没叫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呀?”
“这些人自然不是你的对手。”昭兰面露决然,“范增已经下了死命令,一旦你逃离此地,他们便会把我就地格杀。”
“这应该不是范增的命令。”夏攸低眉浅笑,“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既然咱俩都要死,那还不如一起活着。”他长吁口气,“也罢!鸿门宴恐怕要等夜里才能结束,我便陪着你一起观望吧!”
“真的?”昭兰警戒地后退一步,狐疑道,“你不会趁我不备,突然打晕我吧?”
“我怎么可能对你出手。”夏攸柔声道,“让他们退下,别在这儿碍眼。正所谓风花雪月,此刻虽是白天,但这般雪景也算惬意。”他走近,再次拉起她冰凉的小手,“手这么凉?快,赶紧进帐暖暖。还要一辈子相守,可别冻坏身子。”
“我还没答应给你相守。”昭兰挥了挥手,让围着的兵卒退下,跟夏攸互相依偎着往营帐走去,隐隐的话语随风游荡,“说好了啊!不许走,不然我恨你一辈子。”
“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去隐居?”
“等鸿门宴结束再说。”
朱莹已经被白雪覆盖,乍一看还以为是个雪人。她晃了晃脑袋,抖落一些草帽上的积雪,撇嘴道:“他们是真不把我当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