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攸赶到灞上之时,军师张良刚从沛公帐内出来,披着棉袍,双手插在袖中,仍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与他的风尘仆仆、灰头土脸截然相反。
张良在他身侧驻足,远眺无边夜色,哈出一口白气:“看来要下雪呀!”
“瑞雪兆丰年!”夏攸感慨道,“初春播种,秋后必有好收成。”
“你擅长种地吗?”张良微侧头,浅笑道,“据我所知,你在桃花村可是不曾务农。”
“以前种过。”夏攸道,“后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便闲下来了。我酿酒,他们拿粮食来换,除去酿酒所需的谷物,余下足够养活我了。”
“以桃花村见一国之事。”张良轻声道,“盐、酒等物必须官营,方能使物币平衡,亦能以此收益养活庞大的朝廷。朝廷不缺钱,便可消减赋税,与民休养生息。政令与律法皆需以民心为基础,以民意为度量,反之亦然,百姓连温饱都难以保障,民心割裂,换来的只能是揭竿而起。就像那尚未完工的阿房宫,始皇帝大费周章营建,金碧辉煌,号称天下第一宫殿,可谁又曾住进去过?”
“子房叔,沛公他……”夏攸尽可能地压低声音,“有朝一日登极为帝,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始皇帝?”
“当人有了总揽天下的权力,难保不会忘却初心。”张良深吸口气,展颜一笑,“主公与始皇帝最大的区别便是,他亲眼见过大秦灭亡。人们经常把他跟项羽并列而谈,以为他们来自相同岁月,殊不知,我主与始皇帝仅差三岁。”
“啥?”夏攸顿时一惊,“他们竟是同龄之人?”
张良并未在意他的惊讶,继续道:“嬴政见过的人间,我主也都见过,他逝去之后的乱局,主公又身在其中。加之我等辅佐,又有桃花村的政令法度以作参照,你说他还会重蹈覆辙,去走始皇帝的那条路吗?”
“是啊!”夏攸点头道,“既然亲身经历过,自然要想办法改变。”
“你知道便好。”张良缓步往帐内走去。
夏攸在他身后默默跟随。
落座以后,张良把绣衣金令放在案上,言归正传道:“你归来之前,前往护送项伯的兵卒来报,明日之宴,范增只允许我们领一百以内的护卫前往,其心昭然若揭,是要对主公不利。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之前项伯曾言,范增屡次劝说项羽除掉我主,始终未曾如愿,可知其不曾忌惮沛公,或许还有些不屑。”夏攸思忖道,“所以,范增想要痛下杀手,必须在瞬息之间完成,于帐外埋伏刀斧手是绝佳之策。”
“有道理。”张良轻轻颔首,“埋伏刀斧手入帐杀人,这种事不可能瞒着项羽。发号施令之人,也不会是范增。此事不足为虑,我不会让项羽动手的。”
“你有十足的把握劝说项羽不动杀心?”夏攸惊讶道。
“其实不难。范增虽被称作亚父,却不是很了解项羽,甚至不知道他在乎的究竟是什么。”张良缓缓道,“如今项羽名义上坐拥四十余万人,实则乌合之众,真正的楚兵不过几万,等到尘埃落定,诸侯分享天下,还有多少兵马归他项羽所有?我主麾下十万余众,皆为善战之人,你说项羽能不眼馋吗?”
“你的意思是……主动把兵马送出去?”夏攸皱眉道,“此事万万不可!我们失去这支大军,与卸甲裸奔何异,以后如何自保?”
“兵马没了,可以重新招募,命没了,那才什么都没有了。”张良又道,“断臂虽痛,好过毒发身亡!而且,现在谁还有心情打仗?项羽并非狠厉之人,如果我们要求保留一些最初的旧人,他也不会全都拿走。此举,足矣让项羽消解一切敌意。”
“范增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还有后手加害主公。”夏攸稍加沉思,叹息道,“我们不仅要防着幽兰卫,还要当心墨家插足。哎!我可真能给自己找麻烦。”
“现在知道麻烦了?”张良面带笑意,揶揄道,“一个昭兰,一个杨琦,这俩人可是在桃花村被招待得很好呢!事不宜迟,赶紧拿着这枚令牌去找你的绣衣院手下。项羽交给我,其他的暗箭你来防着。主公要是无法安然归来,咱俩就手拉着手跳河吧!”
夏攸拾起那枚久违的绣衣金令,竟有种热血沸腾之感,双手抱拳,郑重道:“请军师放心,赤鸢定不辱命。”言罢,他便潇洒地离去。
绣衣院集结共五十六人,其中包括绣衣副使七人,绣衣郎十八人,其余皆是密探之中的翘楚。由于韩方已死,绣衣直使一直空着,夏攸便是唯一首领。
深谙刺杀之道的赤鸢,对于如何杀人极具心得,无非就是那么几招,要么在鸿门附近埋伏,要么在沛公返回的途中埋伏,总之就是半途拦截。从鸿门到灞上,全程四十余里,不算太长,却也不短,可以设伏的地方不少,需要谨慎对待。
夏攸很快作出相应部署,众人纷纷出营,散作暗夜的鬼,消失于阴冷的夜色之中。谁也不知道明天能否活着回来,却又没有一人因此犹豫不决。
夏攸送走同袍之后,并没有返回,而是迎着冷风立于辕门一侧,凝望虚空,心里隐隐有些怅然。曾几何时,他也这般义无反顾!今夜重披赤红绣衣,再次以赤鸢自称,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者说,仿佛多了一些什么。如果昭兰在的话,一定又得嘲笑他故弄玄虚,换身衣服就以为自己换了个人?
这时,魏子荣走过来,压低声音:“有个故人想见你。”
“故人?”夏攸好奇道,“谁啊?”
“一见便知。”魏子荣怕他不见,并未明说,“跟我来。”
二人走出辕门,往右又走大约半里之遥,总算见到了等候在树下的人。夏攸手持火把,光芒照在那人褶皱的脸上,看清之后赫然一惊:“是你?”
“执法大人,别来无恙啊!”王尧拱着手,满脸堆笑,“早知道你就是赤鸢,当初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打扰桃花村的安宁啊!”
此人正是曹无伤的谋士王尧,在函谷关被遗弃之后,被夏攸释放。
伍越曾言,魏子荣与王尧乃昔年故友,还因此误以为是他叛变。不料时隔多日,王尧真的找上了魏子荣,目的是想见夏攸。
“往事不必再提。”夏攸摆了摆手,疑惑地问,“你夤夜寻我相见,不知有何要事?”
王尧闻言,嬉笑之色瞬间消失,神情庄重地再次作揖:“沛公明日鸿门赴宴,杀机重重,王某愿助一臂之力。”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夏攸更加不解,皱眉道,“我才离开绣衣院多久,现在机密之事的传递已经这么快了吗?”
“上次被你释放,我便找到南越的影军,他们潜藏在各处,探听军情和其他要事。”王尧解释道,“我在南越地位尚可,拥有指挥影军之权,自然知道一些事情。”
“好家伙!”夏攸忍不住感叹,“原来南越也有暗镝队伍。你把这些告诉我,岂不是暴露了他们的存在?”
“无妨。”王尧深吸口气,目光中露出一丝杀意,恨意十足地说,“只要你给我个机会宰了伍越,我手里这部分影军任由你调遣。”
夏攸明白了,他这是私仇。
伍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个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的愚蠢谋士,竟然给夏攸带来一支南越的影军。
得此助力,夏攸瞬间信心倍增,连忙应允:“没问题。你先回去等着,待我想好如何使用这支队伍,再让魏子荣前去传信。他知道你的落脚之处吧?”
“知道。”王尧道。
“后会有期。”夏攸抱拳施礼,然后离开。
“王尧其言,真的可信吗?”返回大营的途中,魏子荣悄声提醒,“万一是昭兰派来的,咱们可就危险了。”
“不可能。”夏攸冷笑道,“如果他跟昭兰有仇,伍越派他过来假意投诚,我倒是会相信。毕竟,伍越可以把昭兰的性命卖给王尧。但反过来,昭兰不会这么干。何况,反正是杀伍越,投靠我,要比投靠昭兰更能得偿所愿。”
重新踏入辕门,两侧兵卒冻得面红耳赤,却还是对着夏攸躬身施礼。
“天快亮了。”魏子荣道,“你已奔波许久,找地方休息一下吧!”
夏攸确实疲惫,但也无心睡眠,幽幽地说:“去看看葛建吧!”
在魏子荣的带领下,二人来到葛建的住处。
灞上的工事修的非常完善,除却营帐以外,还建了一些土房,由木头以泥土构成,内部有炕,烧着木柴,就跟桃花村的房屋没有什么区别。
魏子荣在门外等着,夏攸自己进去,一眼便看到床上躺着的葛建,油灯的火光跳动着,隐约可见他的脸上挂着泪痕,嘴里不知在呢喃什么。
夏攸的心中五味杂陈。葛建被照顾得很好,这他很欣慰。可是他的伤依然没有痊愈,又换了个陌生的环境,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思念过往的人和事。见他暗自神伤,泪流满面,夏攸忍不住一阵心酸。
他硬挤出一丝微笑,轻声道:“你这是没睡?还是在说梦话?”
“谁?”葛建骤然一惊,噌地翻身而起,看到是夏攸之后,先是愣住,而后摇了摇头,“哎!最近的梦真是越来越吓人了,都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然后,他又躺下了。
“说什么屁话呢?”夏攸又气又笑,“大活人在这儿站着,哪是做梦?”
葛建这才重新坐起,仔细端详着他,试探着问:“真不是做梦?”
夏攸并未言语,仅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哥!”葛建反应过来,立刻扑向他,然后放声大哭,“你可算回来了!我总去子房叔那里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快了,我也不知道快了是多久。那天有个伯伯跟子房叔在院里闲聊,说起了你,我就问那伯伯你在哪里,伯伯笑着揉着我头,也说快回来了。子房叔当时还吓得半死,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伯伯?”夏攸怔住,“跟子房叔聊天?子房叔还吓得半死?”之后,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满足这个条件的人,整座灞上军营只能找出来一个。葛建这小子,竟然还阴差阳错地跟沛公搭上话了。
“怎么只有你一人?”葛建朝他身后看了看,“昭兰小姐姐呢?”
提起昭兰,夏攸的心情更郁闷了,长叹一声,强颜欢笑:“你昭兰姐回家了!她的家人正在照顾她,不用担心。”
“诶?”葛建顿时来了兴趣,沮丧的心情一扫而光,“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她那么好,她的家人肯定也是好人,是不是跟村里的王婶一样?”
夏攸的回忆再次被勾起,桃花村的一幕幕袭上心头,那些熟人的音容笑貌,犹如一把把小刀,不停地在他的心上刮着,谈不上多么痛,可就是难受,窒息一般的难受。
他的呼吸加重,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哄小孩似的回道:“好!过几天,我们就去找她,让她的家人给你烤肉吃。”
“太好了!”葛建开心得手舞足蹈,可惜仅剩一只手臂,看起来有些别扭。夏攸见状,一股暖流冲上眼眶,强忍着没让眼泪掉落下来。
有他在身边陪着,葛建心情放松,很快便被睡意笼罩,没等聊上几句,他就睡了过去。
夏攸小心翼翼地给他盖好被子,然后活动下筋骨,便将油灯吹灭,转身走出房屋。
刚一出门,他就愣住。
映入眼帘的自然是魏子荣,然而他已经倒在地上。
夏攸刚要前去查验魏子荣的情况,耳畔传来破空之声。他急忙侧头闪避,剑锋贴着他的鼻子划过,未等停顿,顺势一拳打出。可惜,他的手在伸出一半之际停住了,因为对方的变招极快,已经把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夏攸,或者说赤鸢,居然败了。
“几年不见,你这身手没什么长进啊?”不速之客冷声揶揄,“连我都打不过,还什么天下第一剑客,你还要不要脸?”
夏攸这才看清对方的面容,难掩震惊之色,同时也没那么紧张了,撇嘴道:“偷袭算什么本事?再说了,我手里也没剑啊?我是没啥长进,你倒是苍老了不少。”
“你这什么语气?”那人吹胡子瞪眼地说,“再不济,我也是你的老师,给点尊敬行不行?身为剑客,剑不离身,你手里没剑还怨我不成?”
“行行行……”夏攸摇头晃脑道,“我真是服了你们墨家,一个个全都理直气壮。小的我惹不起,老的我更惹不起。对吧!叔?杨叔,杨芾叔叔……”
“停停停!我知道你见过杨琦,用不着这么恶心我。”对方把剑放下,挺直身板,斜眼看着他,“找个地方谈谈?”
“乐意至极。”夏攸贱贱地笑着。
天将破晓,雪花漫天飞舞。
初雪,总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