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河畔的风声
辛昕新2023-12-26 09:123,952

   夜已深沉,驻扎在戏水鸿门的百里连营,此时火光渐熄,除去顶着寒风游弋的巡哨兵卒,其余人皆已进入梦乡。

   最深处的一座大帐并非如此,其内灯火摇曳,注定无法入睡的三人聚在一起,既是商讨前因,又要对后续之事作出安排。

   范增拨弄着油灯,自嘲一般叹息道:“张良果然名不虚传!夏攸带走项伯,我们想到他可能在安全之时将其放回,也想过刘邦以其为质,要挟我等暂缓征伐灞上,却始终没有料到,张良会把人安然无恙地护送回来,甚至把夏攸当成替死之鬼。”

   “是啊!”伍越附言道,“伯叔所言明明漏洞百出,我们却无法申辩,还得替他遮掩,以免上将军知道箭射斥候乃是我等所为。这是阳谋,把我们架在火上烤。一旦揭穿其言不实,就要把箭射斥候的详情告知,反而替刘邦脱罪。默不作声,便是承认伯叔所言不虚。除了夏攸可能会死,张良此计毫无破绽。”

   “夏攸怎么可能死!”范增瞄了一眼昭兰,似笑非笑,“咱们这里,可是有人不希望他死!孙典曾言夏攸手持巨子令,墨家的营救,没准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军师不必阴阳怪气,墨家岂是我能使唤的?”昭兰面无表情地回道,“我给夏攸巨子令,其用意,则是让他替我找出潜藏在营中的墨者,我也不曾料到,墨者竟会这般不顾生死地救他。若要追责,那几个倒戈的兵卒是伍越挑选,他也难逃嫌疑。”

   “诶?”伍越不满道,“怎么甩我身上来了?墨家潜藏至深,我又岂会知道谁是暗桩?再说了,我把项庄都叫来了,怎么可能有意释放夏攸?说到底,还是我们思虑不周,尤其是小瞧夏攸。你在桃花村跟他同床共枕,都没探出来他的底细?”

   “什么叫同床共枕?”昭兰顿时怒了,冷眼瞪着他,“你再出言不逊,休怪我不客气!说到探底,你可是比我先接近夏攸的,你怎么没……”

   “够了!互相推诿,成何体统?”范增一声厉喝,打断他们的争执,“夏攸不过小人物,杀也好,逃也罢,又有什么关系?项伯才是重点,此番若不是他,夏攸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即便如此,刘邦也未必能够逃过此劫。”

   “恩师的意思是……”伍越试探着问,“明日之宴……”

   “不错。”范增道,“既然要和谈,那他必须释出诚意,总不至于带着几万大军过来吧?这样更好,我们在宴会上杀他,也免去了战场厮杀,兵卒将领还能少死一些。我已经通知那几个护送项伯的灞上兵卒,要求刘邦明天所带护卫不得超过百人。”

   “在上将军眼皮底下杀刘邦,他能同意吗?”伍越担忧地说。

   “刘邦的野心不小,籍儿之所以不把他放在眼里,乃是刘邦不善用兵,兵少不足为虑,兵多无人可使,什么时候想打,都能将其剿灭。”范增道,“但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杀之,永绝后患,他又怎会反对?我已经跟他商议过,明日在鸿门入口单独设帐,四周埋伏刀斧手,等他摔杯为号,便冲进去把刘邦碎尸万段。”

   “不失为良策,只是……”伍越沉吟道,“上将军向来仁义,一旦刘邦以往日情义相胁,我担心他下不去手。项梁叔叔在世时,刘邦曾跟上将军结为异性兄弟,杀害手足之恶名,上将军恐怕不能担之。”

   “此一时彼一时。”范增道,“所谓结为兄弟,不过是因为那时彼此的兵力不足,为达到攻守同盟的目的,不得已为之。你以为,上将军能看得起刘邦?在他心里,跟刘邦结拜兄弟,已经是极大的耻辱,又岂会真有情义?我倒是希望刘邦提及此事,这样更能激起项籍的杀心。”

   “有道理。”昭兰认同地说,“人在实力不济之时的权宜之举,往往是不堪回味的人生污点,只有杀掉当事之人,才能让孤傲的自尊心得以释怀。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需另做安排,确保刘邦必死无疑。”

   “要不,让项庄试试?”伍越思忖道,“他被夏攸刺伤左肩,但并无大碍,由他出手,刘邦断无活路。只是……”他瞥了一眼昭兰,“如今能破他剑法的只有夏攸,那家伙肯定不敢公然保护刘邦,但若潜藏在附近……以赤鸢的能力,我们还真没什么办法防备。”

   “你不用看我。”昭兰冷声道,“在杀刘邦这件事上,我是不会有任何犹豫的,毕竟我母亲之死,与他有很大的关系。刘邦关乎楚国兴灭,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他活着。至于夏攸,他刚刚死里逃生,我不认为他会出现在鸿门宴上。”

   “你不认为?”伍越低眉浅笑,“据我所知,你好像没有继承你母亲的占卜之术,这般笃定,是否有些儿戏啊?”

   “不错。”范增沉声道,“昭兰,机不可失,千万别再感情用事了!你得拿出让我们信服的理由,否则我无法相信你。”

   “夏攸如果出现在鸿门宴,我便当场自裁,如何?”昭兰冷笑道,“还是说,军师有什么良策,可以把夏攸困住或者诱杀?”

   “没有。”范增无奈地摇着头,“夏攸身手了得,又是暗镝,只要他不露面,谁都拿他没办法。除非,以你的性命为饵,引他来救。即便如此,也未必成功,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拿来做局,不敢保证一定会来救你。何况,明日之事还需仰仗你的幽兰卫,留给我们的时辰也不多了。”

   在他们商议的同时,夏攸已经策马赶往戏水与灞河的交汇处。

   见到那堆醒目的篝火之后,他翻身下马,掏出一物扔给杨琦,微笑道:“你这堂堂墨家巨子,大冷天在这儿等我,夏某着实受宠若惊。”

   杨琦无视他的寒暄,看向刚接住的东西,赫然一惊:“又是巨子令?好家伙,你每次送礼都是此物,真拿我墨家不当回事啊!”

   “还不是你粗心大意,连巨子令都能弄丢。”夏攸走近,在她身旁蹲下,伸出手烤着火,“今夜你出手相助,归还这枚巨子令,就算是感谢吧!”

   杨琦把巨子令收好,疑惑地看着他:“夏攸,之前那枚巨子令,你是从何处得来?”

   “捡的。”夏攸顺口胡诌。

   有些往事,不方便让杨琦知道。

   “你猜我信不信?”杨琦撇着嘴,“我大伯杨芾整天在手里把玩的墨家信物,岂会让你随便捡到?”

   “杨芾?”夏攸微怔,“怎么,你还不是墨家的唯一头目?”

   “名义上是。”杨琦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并不干涉我的决定,墨者也都听命与我。但我知道,其实他才是墨家的首领。自从他隐居以后,那支神秘莫测的鬼墨就消失了。鬼墨不在我手,巨子只是空谈。”

   “鬼墨又是啥?”夏攸越发震惊。

   “跟绣衣院一样的存在。”杨绮解释道,“我也只见过两次,还都是大伯在身边的时候。”言罢,她话锋一转,“不说这些了!我今晚让你过来相见,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不顾生死去帮助沛公?据我所知,此人野心不小,迟早重燃战火,跟项羽争夺天下。届时百姓再度陷入兵燹之祸,你难道乐意见到那般惨状?”

   “我当然不乐意。”夏攸苦涩一笑,“但你以为,兵祸只存在于沛公和项羽之间吗?如今六国复活,等着分享天下,项羽又是极度怀念楚国称霸岁月之人,你说他将如何安排那些反秦的有功之人?”

   “应该分封四处,尽皆称王。”杨琦道,“这样不好吗?有功的人得到领地,余生便是安享太平。”

   “那项羽呢?”夏攸问道,“他又如何彰显自己高于他人?”未等杨琦回应,他继续道,“很简单,当天子就行了。如此一来,与东周何异?所封诸侯并非绝对友善,甚至有暗中对立之辈,你指望他们和睦相处,不会再起战火?”

   “这都是你的揣测,未必成真。”杨琦反驳道,“就算他们打起来,也只是两国争斗,上有项羽制衡,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刘邦不同,绝非偏安一隅之辈,若要打破压制,必须除掉项羽,那将是波及天下的大战争。”

   “长痛不如短痛,我相信沛公可以带来一个大治之世。”夏攸道,“其实我对战争深恶痛绝,只是身在局中,可选的余地不多。还不如趁着满目疮痍之际,一波打完算了,免得过几年大家习惯安逸之后再起纷争,那将是更深层的绝望。一统天下,必然有所代价,但只有这样,我们也好,百姓也罢,才能真的迎来太平的岁月。”

   杨琦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你……”夏攸轻声道,“或者说,你背后的墨家,是如何打算的?”

   “我们不希望战争继续下去。”杨琦长叹一声,“听到你这番话,我更加确信,刘邦不是安分之人。所以,他最好死在明日的鸿门宴上。”

   “嗯?”夏攸一怔,“你的消息未免太快了吧?我刚从鸿门逃离,你便知道宴会之事了?怎么,沛公明天有危险?”

   “宣布设宴和你被解救之间,尚有一些空余,足够孙典将消息传出来。”杨琦道,“不仅我知道刘邦明日危矣,你的那位军师张子房也心知肚明,这点不需要谁去打探,只要稍微想一下,便知范增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夏攸稍微思索,发现确实如此,别说范增,昭兰都不会任由沛公安然离去。他深呼吸几下,低着头问:“你这次要相助昭兰了吧?”

   “不一定。”杨琦莞尔一笑,“且看她如何应对,实在不行我再出手。怎么,发现我是潜在威胁了?要不你干脆一剑杀了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夏攸的手里没有剑,他抄起一根树枝,指着杨琦,“杀你无需用剑,随便什么都能取你性命。”

   “那便来吧!”杨琦闭上了眼睛,“我今夜只身前来,便是给你这个机会。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巨子,至少在‘兼爱’这一点,我无法真正做到。咱俩之间并没有所谓男女之情,只不过……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此言一出,夏攸震撼不已。

   他不禁想起来,在桃花村的时候,他曾对杨琦说过一句话:“你把我当朋友的话,我亦如此,朋友之间,有事自当相助。所以,我们是朋友吗?”

   当时杨琦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这个小姑娘承受了超出年纪的责任,身为墨家巨子,众星捧月的同时,亦无法与人真正亲近,想必活得很孤独吧!

   夏攸把树枝扔掉,咧嘴笑道:“逗你玩呢!我的剑固然锋利,却也不是妄杀之人。何况,是对朋友……”此言一出,他便愣住,脑海中浮现了韩方被杀的那一幕,神情顿时悲怆起来,“除非万不得已。”

   “你要想清楚。”杨琦重新睁开眼睛,似水的双眸紧紧盯着他,“你要是放我离开,明日我便是你的敌人。也许,你的主公会死在我的手里。”

   “没那回事。”夏攸不以为然,“想杀他的何止你一人?如果都要事先除掉,那昭兰呢?你们二人投奔桃花村,是我出面相救,那就不会死在我的手里。至于明日之局……”他哂然一笑,“各凭本事吧!”

   说完这些,他就翻身上马,拉动缰绳便要离开。

   “夏攸!”杨琦在他身后喊道,“此事之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夏攸已经策马远去,风声把他最后的话语捎给杨琦,听到以后,她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一丝释然。

   “只要你还活着,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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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鸣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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