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如楠提前结束了在省外分公司的授课。
她其实不喜欢授课，也不喜欢教别人，她觉得教出来的东西太死板，打官司，是一件讲究灵活性，因人而异的事情，作为律师，不能拘泥于案件本身，应该以人为本，人才是案件的核心，民事诉讼尤其如此。
在蒋如楠胜诉的案例中，一年前的那起交通事故诉讼案算是比较典型的，公司让她在多个场合讲过，讲的她都有些厌倦了，那个案例虽然典型，但于她而言，并无太大成就感。律师这个职位，归根结底，是以委托人的利益至上。
沈奕菲出事后，蒋如楠便没了授课的心思，但那时她刚去，流程还是要走完，原本一个月的授课，她一周就回来了，她挂念着沈奕菲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连夜坐飞机，一大早就敲响了沈奕菲的家门。当沈奕菲打开门，蒋如楠看着瘦了一圈，眼球充满血丝的沈奕菲时，不由红了眼眶，默默抱住沈奕菲，轻抚其后背。
蒋如楠和沈奕菲是老乡，也是大学同学。
出于某种原因，她们在大学期间是彼此唯一的朋友，毕业后亦然。
“你怎么打算的？”蒋如楠开口问。
“我准备先从杨诚消失的地方查起……”
“我不是说寻找杨诚，我是说孩子。”蒋如楠说话语速快，意思简明扼要，这是她打官司多年养成的习惯，她喜欢直奔问题核心，以最快的速度解决。
“我想再等等，万一杨诚回来了呢。”
“即使回来了，他也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杨诚了。”蒋如楠语气果断，“孩子多在你肚子里一天，你打胎的时候就多受一份罪，超过三个月，连你都有生命危险。”
沈奕菲转身进入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蒋如楠的话有些刺耳，却是大实话，别人都只关注杨诚去哪了，是生是死，只有蒋如楠关心她的身体，人工堕胎和自然流产对孕妇身体的损伤不可同日而语，胎儿月份越大，堕胎难度就越大，损伤程度直线上升。
“我想再等等。”沈奕菲还是这句话，她下定决心的时候很少解释为什么，她轻抚自己的肚子，仰头望着蒋如楠，“宝宝的乳名我们都起好了，叫小番茄。”
蒋如楠看着沈奕菲紧抿嘴唇的神情，知道自己多说无用了，她猜到沈奕菲会这么做，别看沈奕菲外表柔弱，骨子里其实很坚强，认准一件事后，更是倔强无比，蒋如楠钦佩沈奕菲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她认为自己缺少这种“犟气”。
“线索都整理好了吗？”蒋如楠坐在椅子上，知道无法改变沈奕菲的想法后，她迅速和沈奕菲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她深知此刻沈奕菲需要她的支持和帮助。
“没什么有用的线索。”沈奕菲将茶几上的零散资料拿起又放下，“哪怕警方也没查到什么有用信息，现在他们更倾向于杨诚是自己故意失踪的。”
“在失踪案件中，故意失踪确实不在少数。”蒋如楠在律师行业干了许多年，听闻过各种奇葩案例，她知道任何事都有动机，动机驱动行为，一般的动机分为四种，财、色、权、气，特殊动机则是心理因素，蒋如楠轻敲桌面，说道，“杨诚出事前借了钱，还提走了家中存款，显然有预谋，这笔钱可能是他的动机之一。另外，他去馨月小区见那个女人，应该也是关键动机，你见过那个女人吗？”
“没有。警方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也详细调查过她，没见异常。”
“普通朋友会约在家中见面吗？还是女约男？”
“我也觉得不对劲。”
“失踪案件的黄金调查期是前三天，三天找不到，后续就靠缘分了。现在都一周多了，还没线索，杨诚要么死了，要么躲起来了，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我不知道……”沈奕菲感觉胃部一阵翻涌，囫囵吞了一颗砂糖橘。
“那我们就去搞清楚。”蒋如楠站起身。
“去哪？”
“馨月小区，找那个女人。”
“现在吗？”
“现在她肯定在家。”蒋如楠看了眼手表，早晨六点半，“还可以吃个早餐。”
吃完早餐出来，碰见了高铭。说巧其实也不巧，这家早餐店是杨诚介绍的，杨诚和沈奕菲经常来吃，连带着高铭也喜欢上了这里。
高铭一直关注着杨诚失踪案的情况，时不时给沈奕菲打电话询问，在得知她们要去馨月小区找那个女人后，他立刻提出一起去。
“我可以给你们镇场子。”高铭拍了拍胳膊，发出噗噗闷响声，接着说，“另外，别忘了我和杨诚一样，都是心理学专业，虽然有些生疏了，但看人还是有一套的，我可以帮你分析那个女人，判断她是否撒谎。”
“你不吓着别人就不错了。”蒋如楠环抱双臂，直视着高铭。在沈奕菲和杨诚的陪同下，她和高铭吃过几次饭，知道高铭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是因为我太帅吗？”高铭吹了吹散落下来的一缕碎发。
蒋如楠翻了个白眼。沈奕菲抢先道：“一起吧。”
蒋如楠并未多言，她知道杨诚失踪前问高铭借了十万块，而且高铭是杨诚最好的朋友，杨诚失踪，沈奕菲担心焦急，高铭也有同样的情绪，跟着去情理之中。
她们并不知道杨诚是和九楼的哪户女主人见面，沈奕菲此前问过两次，警方都没明确告诉她。来到九楼后，她们从第一户人家开始敲门，门很快就开了，一名中年女子站在门内，问她们干什么，沈奕菲说自己是杨诚的妻子，杨诚之前在这层楼失踪了，话未说完，中年女子便砰地一声关上门，由于距离太近，沈奕菲被吓了一跳，蒋如楠立刻要拍门理论，被沈奕菲阻止了，显然，不是此人。
沈奕菲轻抚了几下肚子，敲响了第二户家门，刚敲两声，斜对面的房门开了，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站在门内，穿一身睡衣，头发很直很长，女子眼眶发红，像是刚哭过，当沈奕菲回头时，女子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略带苦涩。
“你找的人是我。”女子音量很轻，一只手抓着门把手。
“杨诚和你？”沈奕菲发现女子的袖口很长，几乎遮住手掌。
“嗯。”女子点了点头，温和的目光在蒋如楠和高铭脸上依次掠过。
门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啊？”
话音未落，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出现在门后，抚了抚镜框，机警的目光快速在门外的三人身上一扫，没好气地说：“一大早就来骚扰，有完没完了？！”
女子拉了下男子的手臂，轻声说：“他们不是来骚扰的，是杨诚的家人，这位是杨诚的妻子，请问怎么称呼您？”
“我叫沈奕菲。”沈奕菲预想过多种和女子见面后的情境，唯独没想到这一种，女子言谈太客气了，让她也不由跟着客气起来，虽然她有理由粗鲁。
“我叫宋锦书，这位是我先生陆维。”宋锦书伸出手，“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
沈奕菲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宋锦书的手，只握了一小截，剩下的被衣袖包裹着，宋锦书的手指有些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拔出来的一样。
宋锦书让开一个身位：“先进来吧。”
沈奕菲进门的时候发现门前有零星污渍，应该不久前才被拖洗过，地面湿润光滑，房门下方的油漆像是刚涂抹的，还能闻到漆味。蒋如楠和高铭也发现了此异常，但两人都没说话，他们在来的路上已经商量好，除非有必要，尽量不干涉沈奕菲和女子的交流过程，只起到观察和镇场子的作用。
“老陆，给她们倒点茶水或咖啡，我去换衣服。”宋锦书朝着沈奕菲微微点头，“稍等我一下。”
沈奕菲本想说不用换衣服，但话未出口，宋锦书已经进入卧室了。
“喝什么？”陆维问沈奕菲。
“不用。谢谢。”沈奕菲感觉陆维像是有气，语调冷冰冰的。
“你呢？”陆维扭头问蒋如楠。
蒋如楠默默摇头，冷眼观察着四周。
“给我来杯咖啡，浓一点，不加糖。”高铭打了个哈欠，“太早了，还没睡醒呢。”
蒋如楠白了高铭一眼，高铭翘起二郎腿，一脸不在乎。
沈奕菲发现茶几上有一个信封，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个小女孩，扎着马尾辫。陆维一把将信封和照片抓起来，揣进兜中，快步走进了厨房。沈奕菲看着陆维的背影，感觉他的走路姿势有点怪，但没看出具体怪在哪。
当陆维泡好咖啡后，宋锦书出来了，她的长发挽了起来，面庞红润了一些，穿一件蓝色针织衫，下身是一条长裤，裤腿很宽，几乎盖住脚掌，就如同她的手掌藏在袖口里一样，这身衣服穿在别人身上可能显得别扭，但穿在她身上却很合适，她身材高挑，配上温和的目光和神情，显得端庄秀丽。
沈奕菲觉出，宋锦书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
蒋如楠轻哼一声，望向一侧，仿似有些看不惯。
高铭晃动着二郎腿，一边小口喝咖啡，一边悄悄打量宋锦书。
宋锦书坐在了沙发斜对面的椅子上，此时日正东升，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犹如流水一样铺在地板上，宋锦书起身将窗帘拉上，但没拉严实，像是故意的，当她重新坐下时，只剩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像一把剑，将她的身体一切为二。
“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宋锦书端坐在椅子上，语调轻缓。
“你和杨诚是什么关系？”沈奕菲开门见山地问。
“普通朋友，也许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宋锦书拉了下袖口，略微低头，“一个多月前，我的宠物狗丢失了，我在附近贴了寻狗启事，是杨诚帮忙找回来的，那之后，我在遛狗时碰见他两次，得知他住附近，养了一条约克夏，是我很喜欢的一种宠物狗，我们加了微信，断断续续聊一些宠物狗相关的话题，后来有一次在小区外喝下午茶碰到了，我们拼桌吃了些点心。”
沈奕菲从来不知道杨诚还养宠物狗，更不知道杨诚有遛狗和喝下午茶的习惯。
“杨诚出事那天中午，发消息说要临时出差，问我能不能帮他看管几天约克夏，我答应了。”宋锦书说，“那天下午三点，他是来送宠物狗的。”
“你没拿到宠物狗，没见到他人，后续也没和他联系过？”沈奕菲问。
“没有，都没有。”宋锦书摇头。
“能看一下你和杨诚的聊天记吗录？”沈奕菲问。
站在不远处的陆维突然开口：“有完没完了？！警察都来问多少遍了，还有记者、主播，各种稀奇古怪的人，谁都想问，谁都想看，我们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宋锦书轻叹一口气：“杨诚失踪后，警察经常来，在小区内到处搜，有流言说我杀人藏尸，小区物业对我们很不满，连带着许多业主也对我们有意见，说我们影响了小区形象，拉低了小区房价，就在昨晚，有人在我们门口泼脏东西，还有人半夜拍门，威胁我们搬走。”
宋锦书掏出手机，打开后递给沈奕菲：“这是我和杨诚的聊天记录。”
沈奕菲仔细翻看，聊天内容基本都和宠物狗有关，失踪那天杨诚的确说要出差，让宋锦书帮忙看宠物狗。沈奕菲发现，杨诚用的是另外的微信号。
沈奕菲将手机还给了宋锦书。
这时，蒋如楠忽然开口：“杨诚来那天，你老公在家吗？”
宋锦书摇头：“没在家，我老公在外地工作，一周回来两天，有时是一天。”
蒋如楠又问：“杨诚失踪前，你老公知道杨诚的存在吗？”
宋锦书继续摇头：“不知道，但我和杨诚——”
蒋如楠抬手打断了宋锦书的话：“是你让杨诚将宠物狗送上门的，还是杨诚主动要求的？”
宋锦书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眼右侧墙角落的衣柜，轻声道：“上次我宠物狗丢失，杨诚亲自送上门，他知道我住这。”
最里面一间卧室内传来一声沉闷咳嗽，众人的目光一起望去，宋锦书搓动着双手，看起来很紧张，陆维则有些不耐烦，开口道：“要问到什么时候？！你们问的警察早就问过了，你们可以去找警察，别来找我们！”
没人注意到高铭起身了，他缓步走到窗边，沿窗边来到右侧墙角落，站在衣柜前，拉了下柜门，没拉开。宋锦书发现了高铭，立刻起身：“别——”
“别什么？”高铭转身问，“你们有三个卧室，为什么要将衣柜放在客厅？”
宋锦书身子前倾，嘴唇嗫喏了两下，没说出话。
“非要我赶你们走吗？！”陆维打开门，环顾屋内三人，冷声道，“该说的我们都说了，聊天记录你们也看了，这个家警察早就来搜过了，如果真有什么，还轮得到你们来发现？其他事不该你们管的，你们也管不着！”
蒋如楠正欲回击，被沈奕菲阻止了，沈奕菲默默起身走向门口，蒋如楠紧随其后，在跨过门槛的时候，蒋如楠用力跺了下脚，似在发泄愤怒，高铭则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晃荡着身子，在屋内转了一圈，东张西望，然后才走出去。
陆维立刻关上了门。
宋锦书斜靠窗边，双臂抱胸，通过窗帘缝隙朝下观察，当陆维的一只手搭在宋锦书肩上的时候，宋锦书浑身一颤，面色变得苍白，嘴唇轻微发抖，她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般地道：“他回来了……”
“没事，有我呢。“陆维从后面抱住宋锦书，将头靠在她脖子上。
“怎么办？”宋锦书声音发颤，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陆维。
“解决掉他。”陆维手臂用力，在宋锦书耳边低语，“像上次一样。”
宋锦书咽了口唾沫，略微扭头，没看陆维，而是看向了墙角落的衣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