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欣来到了宋锦书的住处。
她在门前整理了一番衣衫,深吸一口气,本来要用拳头砸门,想了想改成了用手指敲门,她轻敲了两下,里面没反应,加重力道又敲了两下,还是没反应,正在她准备用手掌拍门的时候,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挂着一条安全链,安全链底下露出半边脸,一双黑白分明泪水汪汪的眼睛朝上看着她,正是宋锦书的女儿沫沫。
“那个啥——”霍欣本来想好了开场白,但在看见沫沫眼睛里的泪水和那伤心的表情之后,一时忘了,她挠了挠头,挠到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你是红头发姐姐。”沫沫声音软绵,语气中带有一丝哭腔,“你等我一下。”
沫沫转身走了,门开着半掌宽的缝,霍欣朝里望去,见沫沫拉了一个小凳子,踩在凳子上,够到了安全链,伴随着一阵锁链的刷拉声,安全链被拿掉,沫沫将门打开,跳下凳子,把凳子挪开,说:“你可以进来了。”
霍欣回头看了眼,不知为何,莫名地有些忐忑,她缓步走了进去,看见沫沫很快关上了门,踩着凳子将安全链挂上,动作有条不紊,和她妈妈如出一辙。
霍欣轻咳一声,说道:“以后再有陌生人敲门,千万不能随便开门,知道吗?”
沫沫仰着头说:“我不认识的,我不会开门,你不是陌生人,我妈妈嘱咐过,如果看到红头发姐姐来了,一定要开门。”
霍欣眉头一皱:“什么时候嘱咐的?”
沫沫字正腔圆地说:“前天下午,我放学以后。”
霍欣记得,前天正是她大清早来拍门那天。
霍欣心里掠过一丝感动,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蹲下身子,说道:“不管咋样,安全意识一定要有,记住,绝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如果出现意外情况,立刻报警,说清楚自己住哪,你有手机吗?”
沫沫说:“我有一个智能手表,可以打电话。”
霍欣点了点头:“那就行。”
这时,霍欣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说:“你妈妈昨晚去抓坏人了,但被坏人弄晕了,没受伤,正在医院休息,很快就会醒,你不用担心。”
这是来的路上,霍欣想好的话术,她觉得这样说沫沫也许更好接受。
谁知说完后,沫沫半晌没反应,就在霍欣以为自己没说清楚的时候,沫沫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霍欣一时不知所措,沫沫大声哭着,双手握成拳状,搓着眼睛,眼泪哗啦啦流下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
霍欣挠着头,想劝却不知该怎么劝,过了一会,她一把将沫沫抱起,走入客厅,将沫沫放在桌子上,将自己的头发揪到沫沫脸前,说:“我这头发,你喜欢不?”
沫沫一边抽泣,一边回答:“喜……欢……”
霍欣用力一扯,扯下来几根头发,放在沫沫手里:“给你的。”
沫沫看着手中的头发,眼泪兀自往下流,但哭声止住了。
霍欣又说:“你要不哭,我就再给你看个好玩的。”
沫沫用力吸了下鼻子,将一条长长的鼻涕虫吸了进去。
霍欣掀起自己的衣服,露出小腹,肚脐之上有一条倾斜的疤痕,十厘米左右长度。
沫沫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霍欣适时地绷起了腹部的肌肉。
沫沫哭着笑了:“它在动。”
霍欣继续绷紧腹部,控制着肌肉蠕动,看着沫沫破涕为笑,她也跟着笑了。
上午十一点,宋锦书幽幽转醒,脑袋昏沉,全身无力,连抬手都很费劲,像是身体已经不属于她了一样。过去的十多个小时,她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她不停地给沫沫打电话,但一直没人接,她着急心慌,却又无能为力。此时终于梦醒,她庆幸那是一个梦,但很快就想起现实中的沫沫应该更加焦急,她强行直起身子,找到自己的手机,用虚软的手指按下了号码。
很快,电话被接听了。
“妈妈!”沫沫在对面喊了一声。
这一声清脆的喊叫,将宋锦书的眼泪直接喊了出来,她立刻捂住了嘴巴。
“沫沫……你没事吧?”宋锦书有气无力地问。
“没事,红头发姐姐在陪我玩呢,妈妈你好了吗?”
“红头发姐姐?”
“是我——”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霍欣。”
“哦……”宋锦书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谢谢你。”
霍欣没再说话。
“妈妈你好了吗?”沫沫又问了一遍。
“妈妈好了,很快就回家,你在家里等我哦。”
“我在家,锁好了门,挂了安全链。妈妈,坏人抓到了吗?”
“抓到了……”宋锦书再次捂住了嘴,生怕自己的哭声让沫沫听到。
挂断电话后,宋锦书软倒在了床上,双眼望着天花板,任由泪水从脸颊两侧肆意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也许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庆幸,也许是因为得知沫沫安好的喜悦,也许是因为霍欣前去帮忙的感动,其实她不敢去细想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她昨晚出事了,沫沫就是孤儿了。
也许这才是她哭泣的真正原因。
并非庆幸,并非喜悦,也并非感动,而是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担忧。
上午十一点半,高铭再次来到了蒋如楠所在的医院,向护士打听了一番,得知蒋如楠脸颊上的伤口算比较深的,留下疤痕的可能性很大,但以现在的修复技术,是有可能在伤愈之后做清疤处理的,具体情况还要再看。
高铭琢磨了一会,还是决定再去找下蒋如楠,传达下沈奕菲的关怀之意。
蒋如楠住的是三人病房,只有她一个人,在最里面那张床上。高铭第一次来的时候,曾走到了病床前,但没看见蒋如楠的脸,只看见一床铺开的被子,蒋如楠的整个身体都在被子下面,蒋如楠首先看见了他,立刻侧过身子,要求他离开,并将绕床的帘子拉上了,高铭怕蒋如楠情绪过激影响恢复,便赶紧离开了。
高铭再次走进病房,看见最里面一张床的三侧都拉着帘子,虽然看不见人,但毫无疑问蒋如楠就在帘子后面。高铭站在距离病床两米远的地方,轻咳一声,说道:“是我,高铭,你先别急着赶我走,我只是来表达一下关怀死亡,除了我自己的关怀之外,最主要的是沈奕菲的关怀,沈奕菲很担心你,但她在住院保胎,没法过来,她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发信息你也没回,如果你方便的话,就给她回一声嘛,她担心的都茶不思饭不想了,你要再不回,她只能拖着生病的身体来找你了。”
帘子后面没反应,但后面的洗手间内却传来了冲水声。
高铭回头,看见穿着一身蓝白病服的蒋如楠弓着腰,低着头从洗手间走了出来。蒋如楠面色憔悴,双眼愣愣地看着地面,目光没有焦点,她走得很慢,双腿像是灌铅一样沉重。高铭有些惊讶,一天没见,蒋如楠仿似变了个人,感觉瘦了一圈一样,身体有种空落落的感觉,病服都大了一号。最主要的是蒋如楠的精神状态,看起来非常地颓废黯然,在高铭眼里,蒋如楠一直都是精力旺盛斗志昂扬的,走路风风火火,说话言简意赅,仿似她即将要去很重要很紧急的事情一样。
如今,蒋如楠的身体状况和精神面貌,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
高铭站在原地,蒋如楠从他身侧走了过去,掀起帘子,走到床前,片刻后,传来轻微的嘎吱声,蒋如楠爬到了床上,无声无息。
高铭左右看了眼,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咳!”高铭用力咳嗽了一声,“蒋如楠,我刚才说的话你有听到吗?”
“走。”帘子后面传来一个干涩的声音,不像蒋如楠的。
“什么?”高铭往前凑了凑。
“走。”那个干涩的声音说,“我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你。”
“你这人说话可真……好听。”高铭晃了晃脖子,“得,我不跟你计较,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沈奕菲很担心你,你给她回个消息嘛,不然她要来找你了。”
“别来。”干涩的声音说,“谁都别来。”
“可——”
“滚!”干涩的声音忽然提高了音量,一个东西从帘子后面飞了出来,高铭急忙躲开,一瓶药摔在了墙上,瓶盖脱落,药水洒了一地。
高铭赶紧朝门口走,边走边说:“你别激动,我走就是,咱们回头再聊。”
刚走两步,高铭差点滑了一跤,他低头一看,地上有两行清晰的脚印,脚印中有水渍,应该是刚才蒋如楠从洗手间走出来留下的。高铭有些奇怪,蒋如楠难道在洗手间内洗澡了,不然怎么鞋底这么多水?他好奇地往床下看了眼,透过帘子底部,能看见一双红色厚棉鞋整齐地摆在床边,他有些诧异,但还是赶紧走了出去。
高铭和护士说了蒋如楠所在病房内有药物洒落的情况,然后便离开了。
不久后,护士前来清理,和蒋如楠说要再开一瓶同样的药。
帘子后面的蒋如楠一声未吭。
护士清理完后,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又默默放下了。
病房内无声无息,只有阳光在不断横移,提醒着时间从未停止流动,从光明到黑暗,再从黑暗到光明,一遍一遍,往复循环,终将会带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