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穷鬼乐园，已经是后半夜，但是此时这家小酒馆灯火通明，人满为患，那个叫英子的女人，依旧忙碌在一楼吧台当中，精神不减，好像这会儿，才是新的一天的开始。
方瑞喝了酒，刘传武又不会开车，师徒二人作别了赵景龙，徒步走在深冬的沈阳街头，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高处积留的残雪，打在方瑞脸上，有一种舒适的刺痛感。
“师父，八三年那场比武大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方瑞拢了拢外套，朝着刘传武的身边靠了靠，“你俩唠得没头没尾，我听得也一头雾水。”
一直沉默着的刘传武，看了一眼徒弟，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呼吸接触到寒冷的空气，瞬间化作一团白雾，然后便很快消失在夜色当中，而刘传武心中的郁结，似乎也随着这团白雾散去。
“饿了，吃口饭，边吃边讲吧，”刘传武指了指不远处路边仍开着灯的老边饺子馆，对方瑞说道：“之前没跟你说，因为你师爷对我就遮遮掩掩，很多事情，其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饺子馆人不多，年轻人不爱吃饺子，所以店里这个时间还在吃饭的，只有一些年纪大的食客，方瑞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刘传武没有看菜单，直接点了一斤半饺子，猪肉大葱和羊肉茴香的两掺儿，又要了半碗腊八醋，两杯店里自己酿的散白。
“能行？”方瑞从没见过刘传武和白酒，便劝道：“知道你心里难受，不过，来两瓶老雪就得了。”
“那可就不对路了，吃饺子就得喝白的，一口热饺子，一口腊八蒜，再抿一小口白酒，活活美死，你师爷当年就这么教我的。”
“得，您悠着点就行。”师父执意要喝，方瑞也不再阻拦。
一会儿的工夫，服务员把三盘晶莹剔透的水饺端了上来，看着饱满白胖儿如小猪似的饺子，方瑞咽了咽口水，但是刘传武没吃第一口，当徒弟的他也不敢先动筷。等了足有一分钟，刘传武还是没有吃的意思，方瑞有些急了，正当他想询问缘由的时候，刚才上饺子的服务员，再次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放到两人面前，这时候，刘传武才从桌子上，抄起筷子。
“其实，说起那次比武，我第一个联想到的，总是我师娘的那碗饺子……”
刘传武从盘中夹起了一颗水饺，他的手指力道很足，饺子被他的筷子挤压后，在底部流出了泛着油星的汤汁，他浅浅了沾了一点醋，把饺子整个丢进嘴里，紧接着，他按照刚才对方瑞讲的那样，咬上了一大口透绿透绿的蒜瓣儿，然后，端起二两半的玻璃杯，压了一口白酒。
直到今天，想起八三年那场比武，刘传武还是觉着跟做梦一样。
那天早上三点多，师父就把刘传武从炕上拎起来练功，虽然是夏天，可是天还没有亮透，在师父的催促下，刘传武老大不情愿地起了床，用凉水胡乱泼了把脸，就钻进雾蒙蒙一片的院子里练起了早功。
这个时间，比日常起床的时间早了两个时，年轻的刘传武心有怨气，所以手脚也明显有些懈怠。本以为光线不好，自己可以蒙混过关，可是，那坐在远处端着茶缸的万重山，却能从黑暗中将他的毛病指出来，并时不时地捡起地上的石子儿，精准地打在刘传武的脑袋上，以示警告。
一直到天光大亮，师娘也起了床，刘传武的早功才算结束，这个时候，万重山才说，今天刘传武要跟着他出趟远门，所以早功得提前练。
师娘升起炉子，破天荒煮了两大碗水饺，羊肉茴香馅儿，搁在嘴里四下冒油，膻味直冲脑瓜子。她告诉师徒俩，穷家富路，到了地方找个馆子吃碗面，上车饺子，下车面，这都是上讲究的。
刘传武跟师父是坐火车去的四川，那会儿火车慢，人也多，来回走动不便，绿皮火车见站就停，足足咣咣当当两天两宿才赶到成都，下了火车，刘传武的双脚肿地跟馒头似的。
他们拿着事先写好地址的纸条四下打听，当地人说地方在郊区，客车早中晚各一趟，这会儿末班车已经走了。刘传武和师父舍不得雇车，只好在火车站的长椅上，枕着行李卷对付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赶上早车奔向会场。
“你跟我师爷咋整地跟逃难似的呢？”听到此处，方瑞忍不住嘲笑道：“真是一点儿武林大侠的风范都没有啊！”
“其实去参会的人都差不多，就是个练武术的，啥派头不派头的，而且那会儿没个武术组织，地方上也不重视，所以大家都是自费去的，条件多不好，能省就省点。”刘传武解释道。
“那大会的发起人是谁啊？”
“呵呵，哪有什么发起人，只不过就是几个老前辈，看着武术日渐没落，想给大家伙儿攒到一起，整理出一本记录各家功法和传承的册子，怕断了传承罢了。”
“去的人多吗？”
回想起那次大会，刘传武惊不禁嘘嘘感叹：“岂止是多，这辈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练武术的，南方北方，江浙湖广，几乎全中国听过见过的武术门派，那几天都到齐了。”
凌晨两点多，饺子馆里只剩下方瑞和刘传武这一桌，服务员拄着下巴摆弄着手机，不时地瞟他们两眼，在心里掐算着打烊的时间。两个人边吃边聊，饺子下得很慢，导致落在下面的饺子已经粘在了盘底，每隔一小会儿，刘传武就要拿起盘子来回晃动几下。
方瑞已经吃饱了，但是杯子里还有一两白酒，他点上一根烟，烟雾萦绕在他和刘传武的面前，刘传武苍老而坚毅的脸，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语速越来越慢，或许是那一年太过久远，刘传武的回忆也弥漫着如眼前一样的浓雾，让他不得不仔细地从脑海里拾起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需要努力拼凑，最终才能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