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浮萍
唐玥2024-09-29 11:013,887

  “盟主的意思是?”

  “即便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昔日同为黑煞,今朝却短兵相见,伤亡不说,弟兄们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赵逢药有感而发,“江湖之大,生命自有出路,不局限于现在这条。阳川和卢江的两个分舵,想来应该足以供白煞自力更生。紫宸宫之变你们也看得明白,有些势力躲在暗处,是对我有备而来。趁现在还来得及,你们明哲保身重要,不必趟这趟浑水。”

  流沙:“盟主是要解散十三盟?”

  赵逢药苦笑:“无论我愿不愿意承认,十三盟早就不存在了……我知道你们还有心愿未了,我认识六扇门一名捕快,为人不错,他或可以替你们沉冤昭雪。”

  流沙:“盟主以为我们所做一切,是另有所求。”

  赵逢药纸白如雪的脸上,透满自嘲,“有或没有,如今的我恐怕都不适合再当你们的盟主了。”

  “因为盟主是非不分,还是因为盟主准备与忘恩负义者同流合污?”流沙不为所动,“盟主或许忽略了一点,我们这些人生在暗处,见惯了太多弱者挥刀向更弱者的残酷。对我们而言,理想被仇恨淹没,坚守面目全非,似乎只是迟早之间的事。”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尊驾三十年如一日,纵使污泥满身也始终心怀赤子之心,流沙钦佩不已。即便不为盟主,哪怕只是前路同行,我也以为不枉此生!”

  赵逢药受之有愧。

  “我并不像你说的这么好,计算人心,我也做过许多不见得光彩的事。不然,也不会成为武林公敌。”赵逢药略感体力不支,“你可以把意思传达下去,利弊衡量,三思后行。想清楚的兄弟,还请他们离开之前,顺道帮忙处理好紫宸宫的诸事。”

  流沙抱拳:“属下明白了,会尽力做好安排!”

  两人刚刚交代完紫宸宫的事情,谢道筠、宋星洲和张业明三人听说赵逢药已醒,于是立马找了过来。

  “阿晏,你醒了!”

  修整三天,三人的面色终于不再似之前那般病态蜡黄。

  只是……

  终究物是人非。

  流沙向谢道筠行礼叫了声“谢右使”,然后埋首退下。

  “太好了,熬了三天三夜,终于有惊无险。”张业明打量赵逢药,“想不到阔别二十多年,盟主竟习得天玑老人的七星诀,难怪内力如此深厚,毫发无损地重出江湖。”

  宋星洲喜悦难掩:“这便是真正的陷之死地而后生吧,正气盟机关算尽,争一时输赢,一定想不到否极泰来,却是我们十三盟笑到最后。”

  张业明赞叹:“盟主新纳的这些人马训练有素,眼下略伤元气,但稍加操练便可恢复如初。盟主坐镇,再加这些死士,我想不出两年,重掌武林指日可待!”

  宋星洲:“是啊,当年阿舟让我们留守问天阁,大家难以理解。现在看来,是为保存有生力量、东山再起作准备。盟主,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激动之时,宋星洲明明早已年近花甲,开心得却像个孩子一样。

  赵逢药对他二人窘迫地笑了笑。

  谢道筠在边上笑着笑着,在看到赵逢药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愁容之后,突然间就停了下来。他对几人打岔说:“盟主重伤未愈,你们还是让他静养为好吧!”

  张业明:“瞧我,一激动差点就给忘了。你们赶紧安顿盟主休息,我给盟主盛米汤去!”

  宋星洲道:“我也去!”

  石窟转眼便只剩魏清然的尸体,以及赵逢药和谢道筠两人。

  赵逢药走近石窗边,看窗外的景色道:“这里安全吗?”

  谢道筠回说:“流沙办事很可靠,眼下还算安全。”

  如此,赵逢药便道:“我出去走走,劳谢大哥告诉宋师兄和张师弟,米汤我回头再喝。”

  谢道筠点头。

  若非赤月仙功半道杀出,赵逢药在七星诀上叠加四道内力,修为早应当登峰造极。

  他仗着自己内功深厚,说是出去走走,其实跋山涉水,强撑着身体翻到了古墓群丘陵的最高点。

  临绝顶,览山小。

  高山深涧,陈林尽染。

  老实说,赵逢药并不确信自己究竟在找什么。也许是躺久了,想活动活动胫骨;又也许只是一时兴起,想换个视角看看,看看人之死后的埋骨地,看看人对身故后的世界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寄托。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

  不知不觉已经远离据点,走出了五里之遥。

  路上,他遇到了一个歇脚的挖山笋的婆婆。这座山头有猎户安家,也有守墓人世代繁衍。婆婆应该是住在附近的当地百姓。

  彼时老人家坐在一块光秃秃的悬崖断石上,手拄拐棍,眺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蜿蜒。

  日间的光芒让这块断石显得格外开阔,赵逢药偶然遇见,便鬼使神差地并肩坐了过去。

  婆婆看他。

  赵逢药亦微微一笑,彼此并无说话。

  秋风清凉地在这块山头扫过几个来回。

  时间无限拉长,婆婆仿佛一个入定的老僧模样,目光在而未在,眼里似看非看。

  过了会儿,婆婆好奇问赵逢药:“年轻人,你在看什么呀?”

  赵逢药回说:“不知道……老人家,您又在看什么?”

  婆婆说:“什么也没看。”

  停了片刻,她好像想起一些,“我呀,在看我来时的路呢。”

  赵逢药惘然。

  婆婆休息好了,手拄拐杖,意犹未尽地下了山。

  石块上就只剩下赵逢药一人。

  他学老人的模样在石上坐着,不受天地束缚地坐着……却不想,这一坐就到了日落西山。

  日光总是在将要落幕的时候,迸射出前所未有的醒目色彩。以此便于让人由内之外的体会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往往都只存在于它彩云消散之前。

  换作以前,赵逢药绝无可能安心坐在这里披沐晚霞,可现在,他似乎理解了老婆婆说的那句话——

  人生苦短,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够永恒陪伴自己的,也只有那条所谓“来时的路”。

  太阳落山前,四处寻找赵逢药的谢道筠也为眼前这幕吃了一惊。

  “阿晏,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幸好我在半路捡到你落下的护甲,不然还以为你又失踪了。”

  谢道筠能一路爬到这里来,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赵逢药为他输送了一丝内力,直至他的脸色终于见得红润。

  “怎么呢?我脸上有东西吗?”谢道筠随同坐下。

  赵逢药认真端详谢道筠的脸,犬牙交错的褶皱,如同乔木的年轮一样,没有一处是舒展自如的。

  “谢大哥,你看看我,我本该和你们一起老去的。”日薄桑榆,英雄迟暮,故人重逢,没有什么比此情此景更令人心碎。

  一句话,让谢道筠怔在了当下。

  他的感觉没有错,现在的阿晏的确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谢道筠想了许久,沉下心来道:“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再大的风浪都已经过去了,老天爷并未从你身上带走什么,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

  “现在很好吗?”

  赵逢药问了又答:“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南人不说楚语,钱庄不用景兴宝钞;面,二十文一碗,制衣,多用云锦。布告栏上,找不到招兵买马的信息,但杀猪宴请,一定在广而告之中占据最大。而但凡我提到正邪两立,那些百姓,只会当我是从哪里来的呆子,避之不及。”

  说到这个,谢道筠也深有体会。躲在古墓群的这些两天,他冥冥察觉,如今的风俗习性较之从前天翻地覆。

  赵逢药:“当然只要耐心花费一些时间,这些小事都可以慢慢适应。但是谢大哥……”

  “我接连破获了几桩案子,认识了很多人,也经了一些事。如今的江湖,规矩跟从前很不相同。正气盟退的退、死的死,十三盟,也无论我怎么找,踪影仿佛都石沉大海。庄主、乔先生殒命,阿舟也……走了……”

  “过往烟消云散,仇人,也尘归尘土归土……谢大哥,我就像一片落单的浮萍,沉不到海底,也上不了岸。对我而言,三十年不是躲避过了风浪……而是弹指一瞬,把所有恩怨情仇都化解得干干净净……我还是我,但是我熟悉的、曾经承载了所有不公、执念、期望的那个时代,它已经成为过去了。”

  赵逢药嘴上说得如此通透,可心里堆积的怨念却仿佛越来越深。

  一个因“过去”而生的人,坦诚面对“已经过去”的事实,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全盘否定。

  归根到底,一句“成为过去”,究竟还是说来比做来更容易。

  谢道筠不知该如何开口。

  其实这句话对他而言,也有着另外的感悟。

  谢道筠在紫宸宫死守了二十年。面对一个不知会不会出现的奇迹,想咬牙度过这漫长岁月,必须深化执念,提醒自己时刻都不能忘记。

  其实也很可笑,现在的他已经六十有余。江湖上到了这个年纪,不是功成身退,就是修身齐家,没有谁会像他这样,口口声声还在喊打喊杀。

  “东逝水,川流急,雁别北,皆事有去处。”

  谢道筠笑呵呵地,“阿晏,水流经过高山、谷地,沉淀、涌动,最终都会流向大海。过去的事情如果解不开,那就解不开去吧。水终究还是会向东流去,现在的你我不就是证明?”

  赵逢药扭过头来瞧他。

  谢道筠继续说:“你在落魂窟醒来是结果,我守着圣坛等到你,也是结果。你或许还不知道,淮左玉卷真正的指令是什么吧?”

  赵逢药:“是理想中的奉剑山庄。”

  “是。从前奉剑山庄多好呀,有着共同的目标,万众一心,同舟共济。”谢道筠毫不避讳谈到这些,“后面的发生虽令人厌恶,可不得不说,它们本来就是一脉相连。大争之世,利字当头。摆在奉剑山庄面前的本就是一条独木道,世间少有人能做到像陶朱公那样急流勇退,深藏身与名。”

  “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有圆满的结果。那件事本与你无关系,你是老天赐给我们的一个意外。”

  赵逢药:“意外……”

  谢道筠:“你和献王血脉相连,倘使独善其身,你的身份便是免死金牌。奉剑山庄是生是死,本来与你无关。”

  赵逢药:“可如果不是我,奉剑山庄不会被如此对待。”

  谢道筠:“但是献王最早,通过你调动奉剑山庄也是事实,有因就有果,不过都是互为作用而已……还是不说这些了……”

  “阿晏,人各有命,你能和我们站在一起,说明世上尚还存有一丝真理。后来的那十年,本就是从老天爷那里偷来的。以致于后来发生的那些,我以为,也不过是宿命让故事回到了原点。”

  “赤源遇袭时,庄主他们只是想承担起原本就属于他们的责任。还有阿舟,她倒没有多么的不甘……当时江湖将你兵败之象传得十分难听……你知道她这个人,一贯维护你,所以才扮成你的样子,说输也要输得体面大方。”

  “当然你别看她女儿家家,每当扮成你的样子,英雄气概,到今惟有。若能再给她一些时间和筹码,结局不一定会在崖山。”

  “你不在的那十年间,阿舟一直都在画那副画。她也不确定你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所以就描着,希望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回来了,哪怕年过古稀、白发苍苍,也不要一想便是那些乌七八糟,只要记得,当年大家把酒言欢就好。”

  “她还说,好好活着就好!”

  

继续阅读:075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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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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