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丝阁内有种从未有过的紧张,算上今年早晨,这都已经是第二起了。
所有人一股脑地涌进缉宝阁。
进门一看,卢肇义似乎早就已经死了。躺在香火缭绕的明堂内,青面黄婆的神像倒下,将他的脑门和胸腔几乎压成了一张饼。
到嘴的“药材”飞了,赵逢药惋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上前查看,双指压在卢肇义的颈动脉,说:“尸体还是热的,应该刚死没多久。”
挤进明堂的人越来越多。
面对惨状也越来越迷惑。
“卢主事武功这么高,怎么会……”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邪门的事,青面黄婆好像和缉宝阁杠上了似的。”
要知道这尊神像才刚刚搬回明堂不久,两位主事接二连三死在她的手下,除了诅咒,很难想到其他。
卢肇义头向下倒地,手中还握着杀死褚裕的凶器追风六角钎。姿态上来看,好像是正要放回青面黄婆的原位,结果却被黄婆抢先下了手。
赵逢药:“青面黄婆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倒下呢?”
神像重达三千斤,铜座也是量身而制,既无打斗痕迹,那为什么又会突然有此一出。
大家集思广益,有人搜索到神像背后说:“你们看,青面黄婆背后的是不是个手掌印?”
喻春秋过去检查道:“颜料局部掉色,的确是个手掌印,还是个左手!”
左手。
“我们一路追踪乾坤无定手到此,莫非是他躲在青面黄婆背后……”司空曙不敢细想当时的情景,“可是以肇义的武功,不至于啊,何况他跟乾坤无定手又没有什么过节。”
如果之前还只是怀疑,那现在赵逢药几乎就能完全确定。
“司空主事说得对,凡事都讲杀人动机。乾坤无定手为什么要杀褚主事和卢主事,其中缘由,我想两位主事应该很清楚。”
邱复远:“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逢药:“雪庭大劫案呀。两位主事还记不记得,当年把四位前辈送上缉宝阁主事的这桩案子。”
邱复远和司空曙异口同声:“雪庭大劫案?”
两个人的反应有些奇怪。
邱复远道:“这件案子当年早已经由六扇门查清楚了。一码归一码,我们不外是找回了涉案的盐镖,何错之有?”
司空曙回忆:“当年那只镖如果石沉大海,萧必豫应该会判作渎职。可是偏偏被我们在盐库里发现,所以天藏山庄才是‘监守自盗’,罪名一轻一重——乾坤无定手莫不是在怪我们?可这也太站不住脚了,不是我们,也还会有旁人,他们要是不做亏心事,又岂会落得个满盘皆输。”
邱复远算是彻底想起来了。
“萧必豫,乾坤无定手……十多年前的旧案,看来是有漏网之鱼,居然找上门来了?大张旗鼓的报复,藐视王法,简直岂有此理!”
当年之事,负责审理的是六扇门,好处落到千丝阁头上。缉宝阁专注于经营,没有越权去追究天藏山庄后来斩草有没有除根,以致于今天遭到报复。
两件事混淆一听,不管放在哪个江湖门派都只会觉得岂有此理!
“凶手借青面黄婆行凶,似乎有着什么象征意义。”赵逢药总觉得这个案子另有内情,可看两位主事的态度,莫非是他想错?
他把目光放在缉宝阁内扫视一圈,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和疲惫。
“无论如何,两位主事深处风暴,还需多加注意呀。乾坤无定手来无影去无踪,我想,他不会就此收手的。”
人只会因未知事物而焦虑,凶手既已浮出水面,那也就没什么好再害怕。
邱复远放狠话:“就怕不来呢,我倒要看一看,乾坤无定手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旋即向李禅因请命,“阁主,缉宝阁自分阁创办以来,还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我与司空尚是其次,褚兄跟卢兄绝对不能就这么枉死。此贼心狠手辣,目无王法,还请阁主拟发千恩令,委以六扇门全方位协助,以便尽快将其缉拿归案!”
江湖通缉,庙堂公器,案子但凡有六扇门的支持,抓捕凶手必定能事半功倍。
李禅因不是六扇门的人,但是人情往来,委托见南别院发放千恩令,这点事情不算难。
李禅因点头同意,此案牵涉甚广,六扇门那边的确应当知情。
既作决定,那么诸事就只能静待后续。
明堂人群逐渐撤离,缉宝阁替卢肇义收完尸,又将黄婆神像小心恢复原位。
神像金衫装饰,组玉敝膝,宝相极具威严。
“当心!”神婆出自邱复远的手笔,他比任何人都要关心,亲自上前抬了一把。
好不容易才连像带钎物归原位。
赵逢药看着扶正神像的十来个人陷入了沉思。
千丝阁出师不利,损兵折将,但是幸好抓回了乾坤无定手的同党林朝。邱复远事不宜迟,立刻着手去连夜审问,以期能通过他尽快查清凶手的下落。
前脚一走,魏清然后脚便进门。
手中拧着一只黑红间色的护臂,随意扔在了桌上。
“我尽力了,那些人很狡猾,配合默契,我只带回来这么件东西!”他抹了抹叶片剌在脖子上的划口,又疼又痒。
“我遇到的那个人很厉害,穿着不一样,估计是他们的首领!”
翦言拾起护臂仔细翻看,“的确是不太一样。这些人虽然都用左手,但是我遇到的那人,护臂上的铆钉排列形状不一。”
“也不一样?”
“不一样。”
仔细回想,这些人虽然同时出现,可是整体而言,武功却根本不在一个路数。
就好像一个组织之中出现了三套风格迥异的训练标准。
当然了,无论这些人如何划分等级,魏清然遇到的又是哪个级别,作为抓捕者,没能把事情办好,他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不过他偶然扫视到了赵逢药的那双手,修长纤细,宛如柳叶,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下一秒,这双手便被赵逢药收进了袖兜。
他说:“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千丝阁也是等级分明,褚主事跟唐三应的穿着又岂会是一样?比较这些,还是关心关心雪庭大劫案吧……虽然卷宗都已经很明白了,前后逻辑也都说得通,可我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唐三应无端被提,瞥了他一眼。
李禅因问:“赵公子觉得差了什么?”
“很难说……只是一种直觉……”赵逢药眉头紧锁,“要不这样吧,缉凶我不擅长,保护两位主事我也力不从心。明天我去发生大劫案的地方看看,看看能不能有新发现。”
李禅因:“你要去雪庭?”
“是啊,我记得雪庭不远吧?”
唐三应这时揉了揉鼻尖道:“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我看凭你这个身体走过去的话,三天三夜也难回陵溪……”他话说一半。
赵逢药心下领会,猜着他接下来想要的话,继续道:“要是有辆马车就好了……”
虽然不知道唐三应为什么,可赵逢药替千丝阁断案,主动提出这么点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李禅因了然,“这点小事,千丝阁来安排便是。”
如此,马车的事情就算是说妥了。
离开千丝阁,两个人走在回庭院的路上。外面如昨晚一样飘起了绵如梭织的雨。
竹叶喧嚣于晚风,静谧之中略带一丝嘈杂。
唐三应回想这惊心动魄的一天,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他在前头喃喃自语道:“算你运气好,案子又被你给破了。但是你也看到了,江湖上的恩怨报复三两句话很难说清,褚邱两位主事就是例子。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再接案子之前,先考虑对方是不是像乾坤无定手那样的人,不然哪天坐在马车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要没有这个天分还好说,偏偏二半吊子……没有自保的本事,就是怀璧其罪,最怕的是昙花一现,来得的去的也快……”
“……赵逢药,你在干嘛,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唐三应自言自语那么久,回头之时发现赵逢药正专心致志端详着自己的那双手。
他不光是看,还对着月光,一副自怜自爱的样子无死角地欣赏。
不过他并没有发现,赵逢药只是在认真观察指上极浅一层的细碎鳞片,像植物、也像蝴蝶羽翼上的光滑粉末。
“你……”
“好啦好啦,我都听到了。”赵逢药灿灿烂烂一笑。
唐三应既拿他没辙,又无法做到在危险环伺之下视而不管。他不禁开始怀疑,之前应下秦捕头的差事,是不是个错误选择。
“小唐?要不我叫你小唐吧!我比你大,也猜到唐三应肯定不是你的真名……”赵逢药抢在他恼火之前堵住话。
“你看你,干什么这么紧张呢,案子已经到这个份上,应该高兴才对啊……不是我说你,年纪轻轻,正应该一腔热血勇往直前,做事怎么前怕狼后怕虎的,没有一点活力。你不是也有奔头吗,这样戳一下行动一下,什么时候才能如愿以偿?”
唐三应不以为然,“说什么呢,我哪里没有活力了?”
赵逢药:“那我就说实话了,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你身上有股淡淡的死感。顺其自然,木到成舟,要不是为了银钱三两,你可以找个阴凉地,睡上三天三夜不带口喘,是不是这样?”
唐三应:“就算这样又怎么了?恪守本分,江湖上又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而且一步一个脚印,路才能走得更稳更长健。”
赵逢药:“那你在千丝阁三年,为什么还只是个小小的赏金客,百丈竿头,是因为不想吗?”
唐三应:“你……你在讽刺我?”
赵逢药许是太过急于求成,叫言语产生了歧义。立刻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三应承认,“人挣不了认知以外的钱。如你所见,我只是我,武功不高,根基全无,我已经尽力了。”
赵逢药理解有余,“我的意思恰恰与你相反……有句话叫‘选择大于努力’。唐三应,你很优秀,懂得审时度势,陌生领域也一点即透……如你所言,这三年来你的付出一定不比林朝之余的少。可为什么结果却不如他,问题很有可能便在你的‘恪守本分’。”
换作其余任何人,既结识了赵逢药这样的“得力助手”,又和明侦阁机缘巧合搭上桥,此时若还只是走一步看一步,那么机会很可能会稍纵即逝。
可唐三应显然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我和你想得不同,而且我对你的做法也全然不敢苟同。生活在江湖最底层,潜心磨炼十年八年也不为过。可是你行为激进,空中楼阁,那么跌倒只是迟早的事。你能懂得反思还好,如果心比天高,不甘平凡,我只怕你将来,任何离经叛道的事都做得出来。”
“天才和恶魔只在一念之间。真要有这一天,我一定会后悔救了你!”
赵逢药不知是被他哪句话给说中了痛处,脸瞬间难看得像块木头。
唐三应发觉他的变化,忽然就有些后悔。赵逢药初入江湖,一张白纸,只是不懂而已,实在没必要用还没发生的事情给他定性。
“好了,不说这些了……查案就查案,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明天不是还要去雪庭吗,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两人各执一词难以争辩出结果,唐三应深知时间才是解答一切的良方。他终止话题,继续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