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房,唐三应就着赵逢药刚才的话,天人交战想了很久才慢慢入睡。
至于赵逢药,可能这三十年来的确是睡足了觉,加上心里藏有太多事,合眼的时间往往特别的短。
七星诀又发作了。
按照计划,卢肇义应该会在今晚成为他的第一味“药”,可惜乾坤无定手半道杀出,计划泡了汤。
七星诀什么都好,就一点,但凡不能及时吸入内力作为压制,极易与情绪波动产生共振。心里才刚起个苗头,体内的真气,随时随地即有冲破桎梏的风险。
简而言之,便是杀人!
——无差别的杀人!
赵逢药静心吐纳,引导自己尽量想些积极向上的事:比如,青浦大街上发现疑似淮左十三盟的人,这是自他苏醒以来,遇到过的最好的消息。
赤源一役后,他们很有可能还活着。
可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呐喊:他们大势已去,活得藏头露尾。
当然只要有他在,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声音又凄厉的笑:三十年前如日中天都未能做到的事,现今白手起家,真的还能重头再来吗?
念头几经来回,把赵逢药煎熬得透不过气。
“你行为激进,空中楼阁,那么跌倒只是迟早的事……”
唐三应不了解他的过往,可偏偏这句适用了他的下场。回头想想,也许他当年行事的确也有不妥之处。
只是代价,却是由十三盟承担了。
赵逢药苦思冥想,浑然察觉不到自己俨然已经被困在了心魔。
他平静地看着前方,一双眼却死死盯在唐三应的身上。
杀气如恶鬼一样地从体内爬出,人模人样的触须从床脚蔓延到整间屋子,跃跃欲试地,意图探究自己饲养已久的猎物。
就在差点酿成大错的时候……
窗外夜风习习,忽如传来一曲清远悠扬的笛音。
如松间明月,如石上清泉,穿透力极强,三两个音符便吓退了墙角阴影里的鬼魅。
赵逢药将它当作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化音入药,以安抚着七星诀回归丹田。
两个周天下来,赵逢药唤回意识,虽然有惊、最终还是无险。
唐三应自然想不到这一晚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翌日一早,他高兴地发现了千丝阁准备在大门前的马车。
撩开帘子一看,赵逢药早就等在里面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唐三应以为他还在介怀自己昨天说过的话,多有尴尬。谁料魏清然站在门前伸了个大懒腰,视若无人地也坐了进去。
赵逢药对他多有防备,手指拢进袖兜问:“你怎么也来了?”
“因为李禅因让我来,所以我就来了。”魏清然不仅坐,还直接坐在了最中间。
往往耿直率性的人,同时也对应着缺心眼,赵逢药不喜与他多费口舌。问:“李阁主也去吗?”
“他今天要去见南别院,不然不会委托我负责你们两个的安全。说好了,我走哪儿你们走哪儿,别等出了事情来怪我。”
赵逢药微微一笑,要是没有唐三应跟着,谁出事情还不一定呢。
“小唐,我们走吧?”
赵逢药仿佛转眼之间又变成一副乐天派。
唐三应没功夫浪费时间和他纠正称谓,忍他这一回合,一切都等办完正事再说。
两人坐车内,唐三应负责驾马。
三人自东门而出。
过了半柱香时间,又自东门而出……
又半柱香后,再次又从东门……
东门复东门,于住在东门的老百姓而言,这辆马车好比如遇见了鬼打墙一般,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周而复始地绕圈。
等马车真正驶上前往雪庭的官道时,距离出发已经是整整一个时辰之后。
雪庭驿站前,车门打开,里头万般景象轰然倒塌。菜有芹菜豆腐青茄莲藕猪羊肉活鸡,人有男女老少、甚至还带游山玩水的文人骚客……
所以其实东门的老百姓并不知道,车门不开,里边究竟装了有多少乾坤。
一个老汉过来道谢:“谢谢你呀小哥,你看这赶大集的,耽误了你们的时间。”
“好说好说,既付了车钱,这些都是应该的。”
一趟顺路换二两银子,原来唐三应索求马车,打的是这个算盘。
老汉的公鸡最后从魏清然的头上飞下来,趾高气昂,步履威风凛凛。
赵逢药对此一幕只觉得头疼。
言归正传,既到了目的地,三人立马着手正经办事。
“这就是雪庭驿站。”唐三应上前推门。门没碰到,里面风吹叶动,木栓自己就脱落下来了。
透过门缝可见院内空气流通,枯叶薄薄一层,很是荒芜。
“雪庭大劫案后,这里被封了整整一年。后来虽然解禁,但是行商运镖之人都以为此处大不吉利,所以宁愿绕道,走远路到下个驿站歇脚。渐渐地,也就废弃了,偶尔一些路过的江湖客在这里歇歇脚。”
就比如魏清然这种,雪庭驿站这种荒废风,尤其符合他的口味。
赵逢药打量到门口所贴的两幅门神,猜想必是当地人趋吉化凶的手笔。
三个人依次进院,气流带动院中落叶悄悄地打了个卷。
院中夯土的地皮深一块浅一块,坑坑洼洼,多年都未经有过修缮,看得出来以车辙印居多。
唐三应率先进入驿楼查看了一番,客房七八间,大厅纵横将近十来尺,僻静角落有旅人卷铺夜宿的痕迹,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出来时,赵逢药还在研究庭院中那些沟壑纵横的辙印。
“这里经常下雨吗?”
唐三应回了句:“下,和陵溪一样,一到这个季节,狂风暴雨时常连下三两个月。”
赵逢药拿出卷宗比对,“雪庭大劫案发生的时候,好像也是时逢大雨。七八间客房,镖师大概四十来人,人多房少,既连夜大雨,那么整间驿馆应该都用来住人了。盐镖当时放哪里来着?”
唐三应拿出他手里的那份,指对着这方庭院道:“应该就放在这儿。”
赵逢药:“放在院子里?”
唐三应:“很简单的。运货的箱子先用白蜡封装,遮上雨布,保证避风避水。顶上再运用漕帮发明使用的牛皮雨棚,就是用两根弧形钢条交叉支撑,四根支脚用钢索固定在地面,骨架搭好,再将预制好的牛皮雨棚覆盖其上,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
赵逢药笑:“可是卷宗上说了,当夜院子里左右共两幅雨棚,偏偏都塌了,你说巧不巧。”
唐三应:“是啊,庭院本来至少派了一共九个镖师贴身看守,正是因为雨棚榻了,这些人才纷纷挤进驿站躲雨。不然也就没有后面发生的事……当然了,这些都是天藏山庄的一面之词,‘进屋躲雨,偶然走神,盐镖就被劫匪马车拉走了,派人追踪也没能追回’,听起来确实是漏洞百出。”
赵逢药对此不置可否,至少有一点,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撒谎,“雨夜……青面黄婆案、雪庭大劫案……两个案子都发生在雨夜,总感觉不太像是巧合。”
唐三应提醒他:“时间太久了,驿站年久失修,该烂的都已经烂干净,我们能依靠的就只有卷宗,你想在这里发现什么,我看不太可能。”
赵逢药顺着地面雨水侵蚀的众多沟壑,往院子东侧的低洼处走。很快,他就在墙边角落处,发现了大片的雨水冲刷堆叠形成的泥浆结板。
然后说:“也不是啊,如果当时天藏山庄的人都在驿站里边躲雨,就说明这个院子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只要是发生过什么,就一定会留痕迹。你不是说案子发生后这里就被封起来了吗,有些东西眼睛看不到,但土地爷都记录着呢。”
他捡来一根树枝,蹲在地上略略地刨。
唐三应杵在一旁:“你这能挖出什么?”
赵逢药继续手上的动作,“什么都有可能,比如说盐渍,雨棚碎片,木屑,又或者什么都没有。但如果能发现土壤中有高含量的盐碱的话,就可以知道天藏山庄当年究竟是‘弄虚作假’,还是真往这里运过盐镖。”
赵逢药刨着刨着,土壤里突然被挑出一块拇指大小的彩色泥土。
他捏在手中愣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
院子的墙壁已经垮塌近半,东墙外面不远正好有一农户。农户主人清扫完院子,见他几人模样呆呆的,就凑过来问:“你们干嘛呢,需要帮忙吗?”
赵逢药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位赶集买鸡的大爷。“太好了老伯,能问您借把铁锹吗?我们挖点东西。”
老汉非常热情,自称万老七,“可以,到我家来拿吧!”
赵逢药看了看唐三应,示意让他过去。
唐三应吃了昨天心直口快的亏,些许小事也就不与之计较了。墙壁不算高,一个跟斗就翻身探了过去。
赵逢药想到万老七与雪庭驿站比邻而住,说不定能知道点什么,于是特意绕了个大弯,郑重拜访了万老七。
万老七热情招待,在篱笆院子里沏了一壶热茶。
唐三应得了铁锹在驿站里继续挖。魏清然闲不住,四下打量农户院子,竟然挽起袖子替万老七劈起了柴。
赵逢药抽空跟万老七拉近乎,说:“万老一直都住在这里吗,这方圆附近,看起来挺偏僻的?”
万老七:“家里就我一个人嘛,早先我跟驿站的王驿长是多年的老相识,他在这里就职,我也干脆就在这里安了家,大家一起还能说说话,解解闷。”
赵逢药:“这么巧呀,听您这么说,王驿长应该是不在了吧?是不是因为那个什么……雪庭、雪庭什么案子?”
万老七:“雪庭大劫案,当年轰动一时呢。老王啊,就是因为这个案子被革了职,后来回了老家。我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也就懒得再搬了。”
赵逢药:“我年纪小,都只是听人说,那个案子真有大家说的那么轰动吗?还听说上演了一场惊天大乌龙,不知道究竟真的假的?”
“这……”万老七藏不住话,面露难色,“这就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