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天山谷，地洞。
唐三应破天荒地陷入了五对一的困境：“五”是此次行动的雇主，江湖各个有头有脸；“一”是他，千丝阁小喽啰一个。武功差距，好比如五头大象对蚂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把他打进地洞的人叫作柳初平，剑阁新锐，说话针芒相对，“千丝阁拿我们这些江湖人士来检验情报真伪，钱我们出了，人你也来了，不跟着下来把结果带回去，我以为不妥。”
千丝阁买卖江湖消息，以唐三应的能力，本该止步在递送消息一环。
柳初平之所以会说这番话，主要是他们今次所买消息被江湖称作为“悬知”——消息来源不明，来历复杂且时间久远，千丝阁对外明确标明“真假自负”、“银货两讫”。
于很多人而言，这无异于是只赔不赚的买卖。可三十年来唯独这件，引得无数武林人士乐此不疲，前赴后继买单。
那便是号称“在世阎罗”的天玑老人的遗体所在！
此物是江湖公认的武学宝藏，能否寻得，全凭机缘巧合。
可柳初平初入江湖，自大自负，他一直以为，他们自掏腰包自担风险，提供情报的千丝阁却能隔岸观火，简直无往不利占尽便宜。他平生最不喜屈居人下，所以即便违背江湖道义，也要强拉千丝阁的人下水。
唐三应就是这个倒霉蛋。
唐三应的轻功不足以支撑他飞出这个地洞，认清现实的他死死盯着柳初平腰间，说：“柳少侠可知，江湖人做生意，即便不赚，也万万不能够亏。”
柳初平低头看腰间的钱袋，这才明白唐三应不过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俗人。
他爽快摘下钱袋扔过去，剑柄推搡，让唐三应死人一样走在最前，替五人开道。
其实这里事先已经有人进来过，准确来说，是五人中的魋族术士跋山涉水背来的傀儡。
傀儡以药物炼制而成，常年龟息寄居在泥塑之内。早在他们之前，术士便已提前将它投进洞穴，特殊哨音催动，令其破壳而出、提前进洞探路去了。
洞穴照路的萤石就是傀儡安置的。
萤光微弱且白得发绿，照在五人的脸上，五官阴森得比鬼都还要难看。
五人之中，斧头帮帮主庄开霁前不久刚被人下了毒，被此颜色一衬，越发怕死，“这当真是埋葬天玑老人的落魂窟？我看一路过来，左右皆是鬼气森森的光景，别不是找错地了吧？”
声音撞在逼仄的洞穴石壁上，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幽旷回响。
一路搀他前行、又推他进洞的人叫林即休，是江湖人称“邪药师”的怪胎，喜欢拿活人练药，尤其喜欢针对内力功法对身体构造产生的影响作研究。庄开霁的毒就是他下的。
他很耐心地解释原委：“你有所不知，那位老人家功法特殊，就衬这种阴森鬼祟的地方。后人称他‘在世阎罗’，那也是因为他老人家活了一百八十岁，饿了就吃人肉，渴了就喝人血，要不是后来在海上遇了难，指不定还能越活越年轻呢。”
柳初平走在唐三应的后边，以防这个外人使诈。
他开口更正：“你说的是淮左的那片海吧，江湖上是有天玑老人海上遇难的说法，可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偏偏是在‘淮左’……”
林即休好不容易找到聪明人说话，瞬间滔滔不绝，“你是想说，当年差点推平整个武林的淮左十三盟？三十年前，十三盟可是臭名昭著的白切黑啊，这野心勃勃的‘武林魔教’对上自负轻敌的‘在世阎罗’，阎罗惜败，被十三盟扔进海中，的确也不无可能。”
柳初平：“恶人自有恶人磨，谁能想到天玑老人集百家功法于一身，竟也会败在淮左十三盟……也不知是败给了谁。”
随口一句，让探洞的几个人同时陷入了沉思。
淮左十三盟昔时作恶多端，只言片语难以管中窥豹，许多武林前辈以此为噩梦往往不愿提及，通常一顿大骂概括之。
碍于时间久远，具体怎么个恶法，又是谁在其中带的头，问遍现在的武林，恐怕是无论如何都说清楚了。
不过也没关系，陈年往事不重要。
眼见前路渐渐开阔，队伍中的大块头把话题掰回正轨，说：“前面有东西！”
荧光把洞穴内的所有事物都照得不那么真切，寒气弥漫中，柳初平隐隐见着一个方正的轮廓。刚想上前，却意识到自己似乎已被一支隐形的锋芒卯定。
他毫不犹豫，立即将唐三应当作人肉盾牌掷了出去。
此一时，寒箭从不知名的黑暗角落正好射出，紧贴着唐三应的肩甲擦过，连续三支，每支都在唐三应闪应之前擦破皮表。
唐三应痛得直找不着北。
五人是临时组的班子，洞中暗箭数量激增，导致他们队形被破，各自乱得不成章法。亏得柳初平天赋极高，一套赤霄十六式很快打出节奏，摸清了暗箭的规律顺势将之一一斩落。
在破开箭阵冲近中间物体时，柳初平以剑代刀反挑，顺带还将目标附着物也掀翻开去。
“找到了！”
是副棺材，石板打造的棺材！
众人欣喜不已。
尤其是庄开霁，他兴奋地环视左右，发现这里出奇的多了一分自然光照，石壁修磨齐整，角落也罕见地长出了大团大团的阔叶植被。
“箭阵、奇景，这难道就是……”
大块头跑去检查被柳初平掀翻的棺材板，上手摸了摸，发现此物类似于青冈岩的质地。皱起眉，“别高兴太早，这可不像‘深海寒玉’。”
庄开霁不解：“深海寒玉是什么？”
林即休又解释：“传闻天玑老人与神机手苗蹇交好，昔日他在海上遇难，是苗蹇替他收的尸，并用九灵天棺入殓埋于落魂窟。那九灵天棺乃深海寒玉所制，质地特殊可保肉身不腐……现在这副吧，确实有点出入呀。”
大块头不满：“我是来找寒玉棺材板的，可不是什么破石头。你们赶紧确认里头躺的究竟是不是天玑老人，不是的话就继续找，是的话，我非宰了当年杜撰‘九灵天棺’的兔崽子不可！”
事发在三十年前，天玑老人身死毕竟谁都没有亲眼所见。说来说去都是传闻，的确不排除有人胡编乱造以讹传讹，传出一些啼笑皆非的事。
林即休赶紧扒开棺椁里的裹尸布查看。
这里头已然是副干瘪的白骨了。
庄开霁着急：“都成这样了，还怎么确认啊！”
“从死因确认看看？”
林即休依言琢磨：“死因？都说天玑老人死于海难，那应该是胸腔积水窒息而死，从白骨看不出什么端倪。当然刚才柳少侠也说，不排除他死于淮左十三盟之手，若伤势和十三盟的手法对得上号，可能性就有五成。”
林即休立刻着手检查这副白骨。
但是脸色转头就变：“没有，这副白骨没有任何重伤迹象，也未中毒，更像是自然死亡！”
柳初平抱有怀疑，“有没有可能是对手功法特殊，杀人不留痕迹？”
“对呀，天玑老人的功法就有够特殊的。”
林即休想起来了，“世人皆知天玑老人身拥百家功法，听闻心法……好像名叫‘七星大法’，是一种移形换影式的鬼蜮武功，从来只有他吸人功力据为己用的份。但是跟人对抗，他却死了，这说不通。”
“万一不是对抗，也没有死呢？”
“这怎么可能！”林即休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都三十年了……”
他煞时卡壳，很快就把这个设想跟传说中的九灵天棺联系在了一起。假如九灵天棺果真能保肉身不腐，那天玑老人未死的说法的确有可能成立。
毕竟天玑老人活一百八十岁，一身传奇功法，也并非不能再支撑他龟息三十年。
可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林即休破口大骂：“姓柳的，牛角尖钻个一句两句也就算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们进这个洞穴是基于天玑老人已经死了的事实，如果他没死，那我们杵在这里干什么，这副机关密布的棺材又是怎么回事！”
柳初平脸色随之一沉，回过头来，双目透满狐疑：“我没说话。”
五人神色皆是一凛。
队伍的最后边，唐三应受了伤，不甘心却只是老实地靠在洞道口。柳初平目光打量至左侧走神的傀儡术士身上：“刚才说话的是你？”
术士并非中原人，认真理解了一番，然后摇头。
情况生变，此时此地，算上唐三应一共有六个活人。
六个人都在洞窟，既没有人说话，那方才谈笑风生一步步引导林即休的人又是谁。
“老术士，你的傀儡呢？”
进洞窟这么久了，几个人现在才想起术士投放的那个傀儡。
这里只被布下了两块萤石，而傀儡却不见踪迹。迟钝的脚步声似乎还三不五时地往里继续，就好像他任务未了，仍在洞穴深处穿梭一样。
林即休感到头皮发麻，“等等等等，我们把事情重新捋一捋……”
“目前看来，这里很可能不止一处洞穴，棺材里躺的未必也就是什么天玑老人。但是基于一具普通棺材，从往外放消息开始，一直到大费周章布置重重箭阵，显然是为了迷惑后人。为什么要迷惑？跟天玑老人又有什么关联？刚才那个声音，说什么天玑老人可能没有死，这到底又有什么玄机？”
柳初平眉头紧锁：“他前边还有一句话，‘不是对抗’……”
不是对抗，什么叫不是对抗？
假如天玑老人并非陷于对抗，那他又是因何而死？
绕了一大圈，有关天玑老人的谜团，竟又回到了“海上遇难”这一点！
唐三应根本无心他们的分析。
他也不是真不惜命，抓住这群人因故自乱阵脚的机会，悄然从袖兜放出一枚雷火弹。弹丸坠地，自行轰裂并往外散发烟雾，他寻机掩护，压着伤势立马就钻回了洞道。
炸掉的岩石挡住了出去的路，柳初平并不介意，清理路障对他们五人而言无非是时间问题。
而眼下，他更想弄清楚这前因后果究竟怎么回事。
因为整个过程梳理下来，他们有种感觉：就好像他们本以为自己在探寻天玑老人遗体，可实际却更像被诱饵所惑，钻进了一张针对他们而设的巨网里一样。
柳初平仗着武功出挑，反给下马威，“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出来！”
声音回荡，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令人汗毛直立。
“这么诬陷人就太不礼貌了，分明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的。”
寒气从声源处强势涌向这五人，如千根万根银丝迸发，无孔不入地攀进了毛孔血管。
还不等他们来得及反抗，一股死死缠住经脉，一股将内力分寸不放地往外拔。最后还有一股，向操控记忆的奇经穴位探去，似要抹去见识过这股力量的所有记忆。
没过多久，五人蓦然倒地。就连傲气如柳初平，到头来也功力尽失不得不跪定在棺材板面前。
末了，洞窟恢复万年寂静。
仅有的微光都聚焦在了一个二十有余的年轻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