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或许到死也不会想到,他们本着探秘天玑老人遗体的目的,最终误打误撞找到了谁。
赵晏师。
三十年前,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武林魔道第一人。
本是前皇后遗腹子,暨山河破碎之际,与兄长赵君献蛰伏民间,寄养于天下第一剑庄“奉剑山庄”。然浸淫世态炎凉多年,造就其性情乖张,城府极深。赵君献前线收复疆土时,赵晏师不学无术,竟伺机而动,篡夺奉剑山庄头把交椅,并联和淮左十三州乌合之众,成立魔教“淮左十三盟”,意欲称霸武林,背刺兄长取而代之。
一时之间,江湖动荡,生灵涂炭。
赵君献痛定思痛,召集天下群雄毕集,由以正气盟率兵为先,替天行道,在赤源设伏终将赵逢药生擒。
可对于这个既没有武功也没有人性的大魔头,奉剑山庄不知为何却倾巢而出,疾驰赤源,在赤源掀起一场旷日持久的血腥杀戮……
“客官,是‘赵逢药’这三个字没错吧?”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位“大客户”,钱庄掌柜极力坚守职业道德,“客官?”
本该坐镇赤源突围的赵晏师,一觉醒来竟然身处异地。
头发蓬松,所穿衣物也像被野狗啃成一绺一绺似的,跟街边的叫花子无二。
“赵逢药”是他平时用来联络十三盟帮众的名字,奉剑山庄一半的财富,也都存在这个账户之下。
此刻之情形,他的确应该最先召集部下,以及适应这个相对陌生的环境。
而适应新环境的最佳工具,正是银子。
“天赞十五年……”赵逢药前边还气势十足,在看见柜台上银票样张上的年号后,颅内瞬间嗡嗡作响,“天赞十五年是哪一年?”
钱庄掌柜笑:“天赞十五年当然就是天赞的十五年呀,大客官。”
“那……景兴年存的钱如今还做数吧?”
“大客官您可真会说笑。”掌柜笑眯眯的,“那是三十年前的票号,当年的金库早不知道烧成什么色儿的了,您报了个什么都没有的名字就来取,我找阎王爷给您取去?”
赵逢药的大脑运转大概停顿了几秒,进而就想起在他昏迷之前的一些画面:
天玑老人将一身内力都传渡给了他。一具毫无武学根骨的身体,突如其来地承载了超出负荷的磅礴真气,经脉寸断又再一一重塑,痛苦到令人难以区分虚幻和现实。
“大客官,还查吗?”钱庄掌柜言语间的调侃都快溢出嘴角了。
赵逢药心不在焉,无意表露身份,否则淮左大魔头的名号一出,掌柜剩下的就只有跪地求饶。
“不用……耽误你的时间,赏你的!”
赵逢药从袖袋之中抖落一两银子,透过柜台扔给了掌柜。
掌柜一时间愕然。
离开钱庄,赵逢药有些恍惚。
实际他手上唯剩的五两银子,也是之前在地洞,从那五个倒霉鬼身上搜出来的。
这五两银子是原定的一日花销,他以为不消半日,十三盟的人便会即刻发现他的下落,金山银海奉上。可现在他却遇到了一个比银子还要现实的问题:
距离赤源围剿竟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之久!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赤源被擒后,他满心想着一但逃脱,接下来该如何揪出走漏消息的叛徒。
哪知奉剑山庄带人前来营救,正中正气盟的圈套。所以他退而求其次,便想借天玑老人之力,尽可能地控制最后的伤亡——没能报仇,没能攀登至高,也没有完未完成之事,他这一觉睡醒,时间竟就直接跨越到了三十年后。
三十年后……一切都风平浪静。
偌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失去了准心,浑然无法确定眼下究竟以哪件事情为先。
“喂,你饿吗?”
赵逢药站在小镇的布告栏下,尝试搜索有关十三盟的踪迹。结果得来的却只是今日肉价多少,明日谁家宰猪,未来三日摆酒唱戏的大户又有哪些。
他低头一看,原来以他的穿着,连乞丐都把他当成了急需同情的人,好心递给他一个馒头。
“我不需要。”赵逢药顾及面子,“请问一下,你知道这地方谁是话事人吗?正道跟魔教势力对比,这里是属于哪一方?”
他补充了一句解释:“是这样的,在下初来乍到,想为自己寻个傍身去处,建点功立个业,大丈夫趁还年轻应当奋勇上进,对不对。”
乞丐把话听完,送来去的馒头立刻就收了回去,“果然是吃饱了闲的!”
馒头大口塞进嘴巴里,飞快就跑开了。
赵逢药怔了很久方才作罢。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此地民风纯朴,还没有但凡来个外人就往魔教首领身份上怀疑。
当然了,他也知道,无论如何,这身奇装异服要首当其冲替换下来。
成衣店的老板为他取来好几套当下的时兴,但是每一件都入不了赵逢药的眼。后来翻箱倒柜,终于从积了灰的库存里选出一件红色大直缀,赵逢药一眼相中,大方地摸出三两银子摆在柜面,拂袖离去。
至于他的审美眼光换来了成衣掌柜多少的长吁短叹,赵逢药是一点也不在意。
之后打听到的消息可以简略概要:此地闭塞,老百姓以官府为马首,安居乐业物阜民丰,鲜有正派魔道相争之概念。比较起来,他们更为关注同一条街上的吃食究竟谁家会更胜一筹。
半天下来,赵逢药腹中空空,便随意进入食肆点了碗阳春面。
食肆人杂,赵逢药专心致志。
直到他将最后一两银子也摆上食桌时,街道对面一路跟着他的唐三应才立刻闯了过来,抢回银子,改放成了十个铜板。
赵逢药啧的一声:“你不是刚才那个?那个……”
赵逢药还有印象,落魂窟天塌地陷的时候,这个年轻人正被困在天坑出口,如何挣扎也爬不出。考虑那五颗“大补丸”是他带来的,赵逢药轻功跳出去的同时,十分顺便的就“捎”了一把。
当然了,既是顺带,后面摔得如何昏迷不醒就与他无关了。
唐三应把他拉出食肆,“我叫唐三应,刚才山谷里面的就是我,你走后我就大醒了,我是跟着你一路过来的。”
赵逢药心想这厮是不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想把他手里的一两银子要回,“真是奇怪,你跟我干什么。”
唐三应没有急着将银子归还,而是冷着脸道:“一两银子一千五百钱,如果你不会算术,那就记住可以买普通成衣三件、阳春面七十碗。如果你会计数,就好好省着这最后的一两,行走江湖,没钱可是要睡大街的。”
唐三应说完这些,掏出腰间专制皮革袋里的小刀,在完好的一两银上精雕细琢切下来、不低于十个铜板的一小块,才把剩下的归还。
赵逢药不解。
“看什么?我替你保下一两银子,这是我应得的。”
赵逢药无语,但是也很庆幸。
“原来现在的物价这么低啊,这成衣店的老板也不明说。”
唐三应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在我面前就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跟我们一起进山的傀儡,你帮我一次,所以我帮你一次,大家就算扯平了。地洞里那些意外就当没有发生过,往后江湖再见,最好就当做不认识。”
赵逢药看着唐三应忽来又忽去的背影,真乃哭笑不得:确然他有所伪装,但也不至于像个傀儡吧?
唐三应有言在先,不过一个人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很难改变。
赵逢药一再提醒自己,可架不住小孩严密围着索要糖葫芦,于是最后留来住宿的银子也被掏得一干二净。
好在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落脚点。
这镇子是官道长途必经,来往江湖旅客众多,只要不拘小节,多的是破庙仓库供人过夜。
适应环境后,赵逢药很快跟当地乞丐混得熟络,他们给赵逢药提供了一个多方位契合的地点——白骨庙。
白骨庙的存在由来已久,虽然从名字上听有些骇人听闻,但这座庙原本是为纪念多年前死于战乱的百姓而建的。
大大小小的战乱持续了十余年才慢慢消停,战火烧城,家家绝户,以致很多年间尸体横亘荒野都没有人来收。所以废墟重建之时,外地百姓迁入,便将百家尸骨集中掩埋在对面的山头上,又在对面此地修了这么一座小土庙,方便万一还有故人前来祭拜。
一来,白骨庙的名称劝退了不少外乡人;二来,这里偶尔还有后人前来打扫供奉,所以相较起来,白骨庙比起其他地方要干净体面不少。
白骨庙里有常年借住的猎户,以及少量借道的外乡人。
小乞丐安顿好赵逢药后,悄悄拉他到一边叮嘱:“你要是决定住在这儿,记得晚上戌时过后就不要再出门了,人生地不熟的,以免触了禁忌。”
赵逢药面不改色:“什么禁忌呀?”
“布告栏的新闻你看了吧?”小乞丐注意过他,“这几天周老太公三周年,他家要唱傩堂戏,可能会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其他地方不打紧,但是白骨庙这里,总能看见其他地方看不见的,所以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赵逢药觉得新鲜,“还有这种事。”
旁边的猎户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这白骨庙前全是死人,很多人都说这儿是人间阴阳界,能看见阴阳两面。”
猎户常年寄居于此,听他这么一说,休息的外乡人各个没敢吭声。小乞丐来的时候天还没暗,现在难免也后怕,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乞丐走后赵逢药才坐进人群。
天南地北,赵逢药接不上这些人的话,默默旁听。
期间似乎有谁连看了他两眼,赵逢药方迟钝的回看过去,说:“我总觉得你好脸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过?”
那人一笑:“刚才在食肆,我坐你对面。”
他身边有个磨损严重的随身药箱,衣领到袖口都是草药味,应该是个江湖郎中。
赵逢药了然,“那难怪了。你看我看得如此仔细,怎么,我气色很差,有隐疾?”
郎中不置可否,说了句:“不好意思,刚才是习惯使然。你气色很好,没什么大问题,多注意休息。”
赵逢药笑了笑,不就是内息紊乱中气过盛吗,身体他都清楚,有什么不便直言的。
到了下半夜,气温骤降,降到了普通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堂间打盹的众人纷纷挪到了供神鬼泥塑的内堂。
猎户早就钻进了自己搭建的简易帐篷,大殿一时就只剩下赵逢药和那名江湖郎中。
月至中天,郎中看了看天色,将自己的行李跟重要物品收拾挂在身上道:“我也去里头歇息了,先生请自便。”
赵逢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