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店小二的口里才得知,原来距离渔村五里之外的海上,有一座空中海岛,名叫幽罗岛。
这座岛屿是数万年的珊瑚礁尸体层层堆积形成的。
与世隔绝,鲜少与外界往来。
相传它占地百亩,地势平坦,长有无数奇珍异植。尤其是一种名为幽罗花的藤蔓,遍布整座岛屿,花开之时,满目姹紫,是岛主夫人的最爱。
“幽罗岛是段岛主的私产,平时不让外人登岛。岛上物产丰盛,就算有什么短缺,也只会派出一艘空船。放上银两跟清单,外面人帮助采办妥当,满船放在码头,船就会自行返回。”
“听说段岛主年轻时也在江湖大有名气,可惜就太过孤僻,又十分惧内。否则咱们这个小渔村一定是车水马龙,鸡犬升天呐!”
赵逢药得知幽罗岛孤闭在外的时候,心心念念地就想到一点。
问小二:“这附近可有什么叫作崖山的地方?”
“早些年是没有这个渔村的,你说的崖山我不清楚。不过幽罗岛是二十年前开的岛,不管是崖山还是山崖,岛上的人一定知道,你可以上那去问问。”小二转头就打了下自己的嘴,“瞧我这记性……嘿嘿,幽罗岛连自己的亲戚都不让进,外人就更别提了,客官还是另找地方再打听打听吧。”
连亲戚都不让进。
赵逢药可以怀疑岛上有奉剑山庄当年的幸存之人,但是连亲友都拒之门外,如此反常,很容易招人怀疑。
有和没有,都不符合常理。
“幽罗岛。”
如果二十年前这个地方当真“尽是浮尸”,那么大的动静,幽罗岛的人不会不知道。
消息进展到这里,赵逢药陷入了很长时间的静默。
一夜过后,夜将不夜。
赵逢药天没亮就来到了码头。
他呆呆地站在跳板上,目光空洞地望向海底……
他极力地把那场厮杀跟眼前的海景拉拢在一起,刀光剑影,肉身拼刺。他甚至把尸体坠进海中、沉到海底然后触底浮起的场景都想象到了,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时间沉淀下来涛浪和泡沫。
唐三应照他的吩咐,在渔村寻来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道具。
“喂,你怎么?”
这两天,赵逢药总是经意不经意间地走神。
赵逢药冲他微微笑,用他找来的朱砂和黄布大褂,绘制出了一些他想要的东西。
“没什么,看到海水,我觉得有些亲切。”
奉剑山庄立根于东淮海,这的确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唐三应替他开心:“这是好事,说明你离你的故乡又更近了一步。”
“对了,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唐三应也看得出来,赵逢药对幽罗岛似乎有着莫大的兴趣。
昨晚那群江湖人士,人多事多,所以过了辰时才刚刚统一行动。赵逢药筹备妥当半个时辰之久,方才见他们稀稀朗朗赶向码头所在。
“先等一等,看看他们今天能不能顺利登岛。”
他们避开两拨人马,装作不在场。
昨天的两路人,其一姓夜,其一姓雷,分别来自月独神教和天照斋。各带了十来名教众门人。
中间还有第三方,也是昨晚被忽略掉的一方,来自极上坞,仅有一主一仆。要是今天没有这么跟过来,本还以为是哪里路过的无关人等。
而且在这之前,月独神教和天照斋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海上雾大,水和天没有明显界限。就是在这缥缈不知所踪的缝隙里,一叶扁舟晃晃荡荡,循序渐进地飘向了这群人。
月独神教放出勾爪,让舟靠近,发现舱中有一物,便叫门人取了出来。
“是段宁的手信。”
夜长生声音激动,“念。”
门人字句照搬:“我与蓝衣一切安好,蓝衣素喜清净,各位兄长叔伯便请回吧。”
这碗闭门羹早就在天照斋的意料之内。
雷风枢见怪不怪:“果然啊,这么多年了,掌门师叔还是一如既往。”
夜长生之女夜樗青,性子更为冲动一些。手脚并用,对着小舟一通发泄,“什么破船就想敷衍我们月独神教,我看他们根本就不想交出姑姑!”
天照斋立刻纠正,说:“你没听见段师叔说夜夫人一切都好吗,说得跟囚禁了谁似的。当年师叔师娘不顾众人反对,双双归隐,月独神教自己也没有拦住的对吧?”说话的人是雷风枢的徒弟,名叫林朔慈。
昔日段宁是天照斋最负盛名的继任人,夜蓝衣是月独神教冰清玉洁的圣女。两个门派互为死对头,却没想到出了他们这一对惊天动地的有情人,不顾一切阻挠,结成了连理。
私定终身后,段宁舍掉掌门之位,为夜蓝衣大笔一挥,买下了东淮海的这座幽罗岛。
从此二人不问世事,退隐江湖。
这段往事虽已淹没在波涛海雾之中,可佳偶天成,良辰美景仍为不少江湖儿女津津乐道至今。
夜樗青娇气,驳回不了林朔慈,气势瞬间就败下阵。
她躲在夜长生的背后小声:“那也不行啊,这都多少年了,以前也就算了,可是现在……”现在情况特殊。
夜长生痛定思痛,沉吟片刻,用内力千里传音去往海上。
说:“段兄,二十多年未见了,知你跟蓝衣过得好,我也很放心。前面我们也曾来过多次,蓝衣不喜,也就离去了。只是近来,家父身体每况愈下,恐不日就将驾鹤归去,眼下最思念的莫过于这个小女儿。恩恩怨怨早已成为过往,即便人割袍断义常言‘老死不相见’,可现在人都将死了,段兄深明大义,何不解开心结,成全天道人伦,免做那绝情绝义、丧尽天良之人?”
夜长生这话,瞬间将段宁夫妇行为上升到了薄情绝义之列,这也唬得天照斋的众人纷纷挂不住脸。
与月独神教血缘维系不同,天照斋涉事江湖,江湖名望大过于天。
可二十多年以来,“天照斋”这三个字永远都无法赶上段宁当年的“潇湘神君”,所以便促成了如今之局面:
即便段宁已经明确退出了江湖,天照斋仍不得不死死攥住过往那丝同宗同门的关系,每年必要来幽罗海岛单方面地请安拜见,以期沾沾段宁的脸面光。
天照斋可以只做做样子,但月独神教是死者大于天。老教主断气前的这一面,于情于理,段宁夫妇的确都不应该拒绝。
倘若段宁仍旧决绝不见,那“潇湘神君”这个名号将来怕只会是臭名昭著,也再不可能用来给天照斋镀金助威了。
这么一番话后,海面顿时之间风波平静。
再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一艘千吨之重的巨型海船缓缓驶来,用以答复夜长生的千里传音。
帆上仍挂有一封书信。
林朔慈前去登船取下,然后摊开读出来:“限夜氏父女二人登岛。”
“师父,这里只说许月独神教上去……那我们怎么办?”段宁突然之间开岛叫天照斋措手不及。
可这毕竟是个万里挑一的机会,假若今天月独神教去得、天照斋去不得,那从今往后,天照斋也不必在江湖上混饭吃了。
雷风枢眼神飘向下边的船舱,安慰他说:“静观其变。”
段宁既开了先河,夜长生便迫不及待地安排:他带夜樗青登岛,与夜蓝衣先见上一面再说,其余人就留在渔村原地等候。
“夜前辈。”极上坞的主仆这时开口说话了,“我是东方诉,夜前辈还记得我吗?”
极上坞,东方家。
夜长生当然记得,就是那个差点跟他们结了姻亲的极上坞东方世家。
“原来是东方贤侄,二十年不见,差点认不出了。”
东方诉三十有余,变化之大翻天覆地。
东方诉抱拳:“说来惭愧,当年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在下年纪还小,后来被送到江蓠琴斋学艺,一直没来得及拜望前辈。”
既是差点结成,就是还没有结成。他们两家间,到底也不是什么累世姻亲,认不出来也属正常。
夜长生问:“你有事吗?我这就要登岛,寒暄的话恐怕要等到返回渔村的时候了。”
“小侄有个不情之请。”东方诉表明来意,“过些时日,小侄将要筹备大婚。您也知道,二十年前……飞来横祸中断了我跟段小姐的婚礼。虽然这纸婚约已经化为泡影,但礼不可废,我总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亲自登岛拜访岛主夫妇,把解除婚约的事情正式议一议。”
“一定要今天吗?”
“虽然很唐突,但今日之机会的确难得,还请夜前辈成全我的一番心意!”
夜长生感慨万千:“蓝衣也算没有看错人,可惜了……你要上船的话就跟上吧,但我不确定,幽罗岛是不是一定欢迎你。”
东方深鞠躬,“如果被拒,那也是侄儿的造化,多谢夜前辈!”
如此一来,夜长生父女以及东方主仆,四个人拟作登船,正欲开拔。而赵逢药便在此时领着唐三应,吹吹打打,如入无人之境地顺着船头爬上了甲板。
披紫袍掐指诀,头戴莲花冠,形象和方才已经大有不同了。
夜樗青见状大吃一惊,“你们干什么的?”
赵逢药自她身边走过,视所有如空气。
问唐三应:“可有发现?”
唐三应神情亦是严肃:“刚才还在的,现在似乎已经躲起来了。”
赵逢药掐指一算:“一定就在附近不远,不可能就这么不见,再等等。”
两人一惊一乍,就好像这船上真有什么他们看得见、别人却不能的东西一般。
夜长生横竖扫了一眼,非常克制地提醒:“两位法师,这艘船马上就要开动了,请赶快下船吧!”
赵逢药抽出符纸,哗得一下,内力引燃。说:“这位施主,船上有不干净的东西,现在开动,船上人只怕要有血光之灾呀。”
夜樗青:“你胡说八道什么,这哪里有什么血光之灾。”
赵逢药:“这里阴气深重,我掐指一算,附近恐怕死过不少人吧?嗯……怨气冲天,无风起浪,寻常人恐怕根本不敢来往此间。”
“让我再算算……”赵逢药装得有模有样,“好像还和一名女子有关!这船上有她在乎之人,花样年华,阴魂不散,想拉故人陪葬!”
赵逢药移花接木,却算得句句无误。尤其东方诉的仆从申海,一听是和女子有关,吓得冷汗直往外冒。
说:“二爷,不会是段、段小姐吧?二十年了,她还记着您呢?”
此一事无论如何提起,都是往夜长生的伤口处撒盐,东方诉急忙制止申海不要胡言乱语。
可这话终究还是被夜长生给听到了,他也不知相没相信赵逢药的鬼话,只是盯着他手中招魂铃,很长一段时间。
也许,他的确更愿意相信,眼前的法师当真能够通晓阴阳,看见他那个苦命的大侄女吧。
“我们有要事在身,这艘船今天必须开动,法师以为,如何才能化解这艘船的怨气?”
“这样啊……那不如试试‘往生咒’?”赵逢药体贴入微,“我不收钱,但我功德未满,还请允我随同超度亡灵,福生无量。”
夜长生不想因为这种琐事一再耽搁,便同意道:“事先声明,这不是我月独神教的船,我不能越俎代庖代为接待。过后一旦抵达幽罗岛,两位法师恐怕还要将自行离去。”
赵逢药了然一笑:“理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