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禅因在凌云台消失了一阵，后来再出现，身上带着扑面而来的惋惜。
“阁主要回陵溪？”
这是李禅因为数不多地参与江湖事务。
跟着赵逢药，充当一个可有可无的看客，就好像跟随他们经历了这辈子都难以经历的跌宕起伏。
如果不是另有要事，他倒很乐于沉浸在这种旁观者的角色里。
“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再见你们时，恐怕真要等到中秋佳节了。”李禅因当着众人的面，许诺了凌云台案挂金千丝阁的事，顺便问赵逢药和唐三应两人，“你们要回千丝阁吗？我备了马车。”
赵逢药道：“不了，我想去东淮海一趟。”
“东淮海？”
“之前因为中了龙蜂尾毒，迷离之际，我好像回忆起了些许儿时生活景象。印象中那里有个入海口，还有一种五瓣紫色花卉，打听得知那是东淮海特产的幽罗花。所以我打算去走一趟，看会不会再想起什么。”
“也好，如果有需要，可以飞鸽传书给我。缉宝阁整顿过后，找个人应该不难。”
赵逢药忽而哑然，悲情不已地道：“怎么说呢……找人是我一厢情愿的事，事到如今，我也很难确认他们是不是另有了一片天地，不想被人打扰。我还是远远地，看一眼就够了。”
李禅因能够理解。
如此一来，真就是改日再会了。
经了万鹤松的事，唐三应似乎渐渐地摸清了赵逢药不要命的风格。能力和欲望他都无可指摘，唯独把性命当作儿戏，唐三应万万难以接受。
但这种“难以接受”变得跟从前有所不同，他更不能接受的，是赵逢药一旦想要破获什么案子，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
因而唐三应破天荒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没有他适时再三的配合，赵逢药能够好好活下来吗？
魏清然在他二人离开的路上抱剑等着。
赵逢药心事重重，远远地就看见了他。姜忱的话换个角度来说，其实侧面点破了一些东西，也不知道魏清然有没有听出些什么。
“魏兄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魏清然板直身体：“我在等你。”
赵逢药笑：“等我？等我做什么？”
魏清然：“说不清楚，但我有种感觉，师兄的事情，要对你说声谢谢。”
赵逢药这个特质唐三应早就发现了：他口舌阴损，做事又不讲原则，对于同伴也不乏如此，但是……
但是冥冥之中，每个人都能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没有他顶撞轩辕止的那番话，姜忱根本没有机会活下来。
赵逢药谦然，“魏兄客气了，我也是跟魏兄学的，‘随大流的人这么多，少我一个又如何。’”
魏清然被他逗笑。
“对了，魏兄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啊？”
“不知道，师兄说‘答案就在我的身边’，我打算回据点休息一下，吃顿热饭、睡个好觉，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
赵逢药多嘴：“魏兄原来还有据点呢。”
想起来魏清然衣着缝缝补补，多半是有人替他打点的。
“是的……”魏清然扭扭捏捏答了一句，“时辰不早了，我先撤了！后会有期！”
说罢只见他轻功一跃，眨眼就没进了山林。
赵逢药冲着他的背影揶揄道：“小唐，你说是七星诀对他重要，还是姑娘对他重要？”
唐三应问：“姑娘？”
“是啊，照顾他的总不至于是个大老爷们吧。他们瞰云宗的弟子各个单纯愚钝，也不知道魏清然较他师兄如何。”
“说起这个……”唐三应话锋一转，“其实在我的印象里，你十分擅长和稀泥。所幸我现在发现，别人和稀泥是唯恐天下不乱，但是你和稀泥，却大都是为了给人铺路，哪怕对方是根本不在同一立场的凌云三剑客。”
赵逢药赶紧啊呀一声，“这个话可不兴乱说，凌云三剑客还在六扇门的监管当中呢，这样会显得我好像同党似的。”
唐三应：“你敲打聂元川，又促成姜忱流放岭南，难道不是给曾雪令另指了一条活路？”
赵逢药疑惑地看向他……
这小子，年纪轻轻，有点悟性。
被人看穿之后，赵逢药难掩眼底的小骄傲。
唐三应：“说起来，这两天也算是我这辈子见识过的最奇葩的案件之一了。凌云台为了保住所谓的地位，不惜举门派之力，供养万鹤松这么一个怪物。而有万鹤松的坐镇，凌云这辆残破不全的驴车，又被强驾着向前走了十年。等到路走不通了，为了保住现有所得一切，大家不谋而合，弃帅保车，卸磨杀驴……”
“该说他们谋略无双呢，还是该说他们可悲。”
赵逢药突发感想，记起万鹤松临终前和他说过的话。
“卸磨杀驴”——如果当初奉剑山庄也能像凌云台一样，以魔头赵晏师的项上人头作投名状，奉剑山庄是不是就有洗去污点、重新笑傲江湖的机会。
唐三应：“我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成王败寇赢家通吃。按你的意思，现在仇堰是‘赢家’了，也站在了‘高处’，你要不要去问问，他是不是志得意满，是不是毫不后悔藏经阁里发生的事？”
赵逢药没有答复。
看了唐三应一眼。
这句话让他觉得，当初捍卫奉剑山庄，主持公道，根本就是个伪命题。
唐三应见他脸色不对，立马缓和语态，“你怎么了？”
赵逢药心情很沉重，“小唐，你说做人是不是真的很难？”
一想到他做“人”才没几天，遭遇的却都是你死我活、悖逆人道的事，唐三应忽然都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这只是漫漫人生中的一小部分。
“倒也不至于，人心不足蛇吞象，知足就会常乐。总而言之，顺其自然就行了。”
唐三应果然年纪轻，还处在知足常乐的阶段，真是羡煞旁人。
赵逢药笑：“那好，我也来实现一个小目标。”
唐三应：“想好了？”
赵逢药：“想好了，我算了算目前手头上的账。千丝阁那边的声望值，白骨杀人案五千点，青面黄婆案五千点，凌云台案聂元川挂金、李禅因也已经同意了，按老规矩，我只得我的五千点，其余归你。那么算下来，我已经攒有一万五千点的声望值。再加上刚才出发前，翦言交给我一只钱袋，里头有十两白银……我现在手头宽裕不少，东淮海入海口路途遥远，我请你骑马。”
“什么？翦言给了你十两？”唐三应好生羡慕，好像所有人都比较偏心赵逢药一般。
“提醒你啊，一匹马最多二两银，适当砍价，别再花冤枉钱！”既然赵逢药主动破费，唐三应转换思路，求之不得。
赵逢药微微一笑。
不过事实证明，赵逢药其余诸事或许可以做主，唯独花钱这件事上，唐三应无论如何都不能一句话交代了之。
他在马厩挑了两匹马，与老板谈到二两银子一匹，有模有样。
可事后唐三应问他花了多少，赵逢药却说八两：四两银子买马，四两银子买草料，合情合理。
彼时他们正骑马路过一片水草肥美的河滩，唐三应得知消息，差点没有一口血吐晕过去。
好在两匹快马品质上乘，中途不用再作换马，一口气连跑三天，以至于还没预计过来，两人就提前抵达了东淮海。
出海口杳无人烟。
赵逢药率先到达的时候，海风滢滢地吹，沙子埋没冰莹，时间仿佛恒久地固定在了这里。有种恍如隔世的错差。
唐三应放马回来，走进这片出海口，天地便勉强多了一分颜色。
“这里什么也没有，赵逢药，你是不是记错了？”
沙州上，甚至连马蹄脚印也没几个。
出海口只是赵逢药转道而来的幌子，崖山在什么地方，还需要进一步跟人打听。
两人又再上马，沿着海岸线分别朝南朝北走了很久。临近傍晚的时候，终于远远地，见到两名渔夫赶海收网。
于是下马打听，“两位老人家，打扰一下。”
“我们是前来东淮海探亲的，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户……赵姓的人家呀？”
“赵姓？”渔民很是纯朴，“没听说过，离这五之里外有一个小渔村，你要不上那儿去问问。”
天色不早，刚好两个人也饿得不轻。
既有小渔村，为今之计，也只能去夜宿一晚再做打算。
二人很快就辗转而至。
渔村有些破败，不大，只有很小的客栈供人住宿。
客栈里面，物类也不算丰盛。饭厅四张桌椅，八只酒坛，菜牌约摸十来个。其中还有五道，季度之前就已经下架不补了。
每个地方都透露着一股浓浓的局促感。
“哎，我真是搞不懂，哪怕是找座深山隐居也好啊。这么个鬼地方，别说青菜都带着一股咸腥味，连当地人的皮肤都皲得像老腊菜似的。圣姑当年好歹也是武林第一美人，你说她到底图什么！”
四张桌子，除了赵逢药唐三应的这张，其余坐的满满当当。
赵逢药这才意识到，渔村里还来了其他客人。
隔壁间似乎不大爱听这话，啪地一下，掌力拍得桌上碗筷俱震。
“要说当年，我师兄‘潇湘神君’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结果呢，如此天纵英才，冲冠一怒为红颜。居然退居于孤岛，泯然众人，真应了一句红颜祸水！”
“你……”
两波人马显然不对付。
但“武林第一美人”那边显然更为克制。
领头的中年人引而不发，似乎正为其余更重要的事情暗自伤神，大家也就不再有心思跟另外一波人争得谁输谁赢。
赵逢药隐隐听得这桌人，暗下还交流了一句：“好生休整，尽量避免冲突，一切以明日顺利登岛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