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逢药毫无怜悯之意，当即当即运转周天，以内力为丝线，探取流沙的真气。
巷道里的道旗、灯笼、竹帚等一应摆设纷纷觳觫而动。这些丝线看似无形，可若为当事之人，便能清晰感受到蓄在丹田之中的内力正从每个毛孔向外散除。
其中之痛苦，堪比抽筋伐髓。
饶是如此，流沙从始至终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赵逢药见状半道收手。
流沙不解：“……公子？”
“功法修成，不是用来对付自己人的。不过药材而已，满大街都是。”赵逢药体己地将他搀起。
其实流沙二十出头，比自己年岁小不了多少，推及当年雪庭大劫案发生之时，约莫刚满十岁。十岁含冤家破，期间心酸和不甘，唯赵逢药不能体会。
同是天涯沦落人，赵逢药断没有拿他来满足一己之私的道理。
“自今日起，你与麾下便为我淮左十三盟的‘白煞’。待我召集十三盟旧部，重归圣殿，便提你为青龙护法，位居右护法‘还神鬼解’之下。若是一朝问鼎武林，只要你愿意，再不需要躲躲藏藏地做人。”
流沙本不欲多问，可天藏山庄本同属于淮左，即便战火纷飞掩盖了许多，然淮左那片土地上曾发生过什么，山庄长辈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亡命求存早已将他锤炼得沉着自持，可此刻，他的眼底却难得流露出了一抹惊悸。
“怎么，害怕了？”赵逢药调侃。
“倒也不是。”流沙转而激动，“流沙只是想起来，昔日淮左十三盟破碎，家中长辈为避风头，也曾败走故土。多年之后风波平静，方才重出江湖，改头换面重操旧业，组建天藏山庄。庄内老人总是在私下聊天时提起，说过去这片土地曾雄踞有十三个帮派，十三帮派百年之来曾有唯一一位盟主，所向披靡，冠绝当世，叫人心向往之。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之久，江湖之上也很少有人提起。莫非……”
他很快就解释了自己为何会突然心悸：“可是您看起来，似乎很年轻……”
赵逢药料定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
流沙这一脉虽不属于十三盟，但再怎么都不可能和正气盟沆瀣一气。
他开玩笑：“所以我才说自己是恶鬼呀，只有鬼才会容颜不老。”
流沙俯首：“盟主说笑了。”
赵逢药拿年龄开自己的玩笑，其实也变相地往心里扎了已刀：他是青春永驻不假，可同时他也沉睡了将近三十年……三十年物是人非，奉剑山庄可以变成天藏山庄，那么他的十三盟呢，还有他的右护法……
“不说这些了，你既归顺于我，往后听命行事便可……此次回来，江湖发生太多变化，我目前栖息千丝阁乃是另有所图。你只需知道，我本无意与武林为敌，召回十三盟、为奉剑山庄主持正义就好。但如果有人不长眼睛胆敢阻挠，我不惧再像三十年前那样，踏平整个中原武林，你可明白？”
“明白！”
“既然明白，那眼下便有任务：你命人即刻启程前往淮左，以我的名义搜索十三盟的旧部所在，越快越好。无论找到与否，都务必想办法确认当年奉剑山庄的下落，尤其是邢氏夫妇以及其女邢舟的下落。另外再有，见南别院，我要你亲自前去打探，看看见南别院里头是不是住有一位……姓赵的故人。”
流沙：“是。”
临走之时，流沙忽然想起来问：“那盟主你的药？”
赵逢药开解他：“我自有打算，你勿需操心。”
其实在来和黑煞碰面之前，赵逢药心中就已有计算。那就是放眼整个陵溪，再没有比千丝阁更方便取药的地方了。
明侦阁喻春秋、阁主李禅因已然对他起了招募之意，这二人是赵逢药回归武林计划中的重要一环，所以尚不能妄动。
药王端木序、飞鸢阁尹思疑，这两人没什么武功，不做考虑。
那么剩下来，赵逢药跟对方有过交手，并且有一定把握得手的，就只剩下魏清然了。
魏清然和他固然算不上深仇大恨，可要怪就怪他撞在了这个节骨眼上。
唯一存有的遗憾，是相对卢肇义而言，赵逢药这回失去了“乾坤无定手同伙”身份的掩护。
魏清然要是和冷幸文一样，突然变痴变傻了，以他跟李禅因的交情，只怕到时候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就在赵逢药为退路而苦恼的时候，前脚刚回千丝阁，后脚就被他撞见了几个行迹可疑的练家子。
几个人手持利器，专挑小路，护送着什么人鬼鬼祟祟。
赵逢药想跟过去一看究竟。结果对方察觉尾随，在走廊尽头峰回路转来了个反包抄，五六个人很快便将他刀剑围住。
“原来是你呀。”司空曙扒开人群，早已不像刚才那样怯懦自责，“有道是好奇害死猫，不会武功还敢跟过来，看来你是真的不怕死！”
赵逢药啊呀一声，“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当真是司空主事。这么晚了去哪里呀，也不打个灯笼。”
有一说一，司空曙从昔日高高在上沦落到今天丧家之犬，林朝是做了局，但真正使力的还要属眼前此人。
“赵逢药是吧？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多管闲事！”
时间紧迫。
“你们先走！”司空曙让护送人等先行躲开，跟着便劈头盖脸向赵逢药撒出一包烟雾缭绕的粉末。
此粉性状细密，遇风即散，附着难除。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赵逢药仅吭哧吭哧两声，仿佛花粉过敏一般，揉揉鼻尖也就揭过去了。衣袖轻轻一扇，又将肩上所剩粉末都掸得七七八八。
赵逢药火冒三丈，“司空主事，你知不知道这种东西弄在头上很难洗的！”
如果前边一幕还不足以叫人大惊失色，那么赵逢药此言一出，司空曙直接就绷不住了。
“这、这可是至毒蝠王霜！沾之心脉寸断、七孔流血，你、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么毒啊，那岂不是浪费了？”赵逢药一副捡了便宜的样子，“我之前是不是忘了告诉你们，我是药人出身，百毒不侵的。”
“你……”
司空曙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气。
今晚过后，案子内情一旦传到六扇门，他深知自己便再无翻身可能。如果追来的人是李禅因，没有必胜的把握下，他或还得跟千丝阁继续虚与委蛇下去。
偏偏来的人是赵逢药。
很好，那他也就不必再装了——新仇旧账一起算！
想通关键，司空曙一把冲破穴位，令体内压制已久的猛兽彻底解除了禁锢。
劲浪刮得赵逢药睁不开眼。感受来自司空曙全方位碾压的内力时，方才还瞻前顾后的赵逢药，此时简直比中了头彩还要兴奋。
司空曙冷笑：“我早就说过，如果不是他们三个徇私舞弊，横插一脚，我早就已经坐上缉宝阁掌阁的位置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眼中的窝囊废，其实早在他们找上门来的那一刻起，就背着他们偷偷修炼了整整十二年。我常年生服降真香木，用来压制内力，装作一副不会武功的样子，为的就是他们螳螂捕蝉两败俱伤之后，我黄雀在后收割所有。可惜啊，他们三个没有赶上那一天……赵逢药，今日便要便宜你了！”
这话说的。
赵逢药喜不自持：“司空主事，你真的……这个便宜我要是不捡，都觉得怪对不起你。”
几乎是在同时，两人所思不同、发自肺腑地放声大笑。
就在此刻的千丝阁楼外，一列人马锦衣劲服，打鞭下马好不威风。
他们所着之官府，非紫非红非绯非赭，却由金丝绣出九组獬豸图腾，腰间坠了赤金打造的怒目吼狮令牌，压迫力十足。若是江湖经验老道之人，一眼便就能看出，这是六扇门总署的人马在亲临办事。
为首的轩辕止既为六扇门的话事人，又是皇亲国戚。
雷厉风行，做事只看结果。
李禅因门前相迎，二人马不停蹄，正赶至千丝阁的后院。
得知司空曙已然出逃，轩辕止脸色铁青，也顾不上身旁有人无人，赤裸裸地相看了李禅因一眼，继而便去追。
幸好，是在方才的回廊转角处，司空曙蓬头垢面的从林子爬出，口里念叫着：“鬼、有鬼……”
李禅因只觉他神态古怪。
可惜还没有请刀下留人，轩辕止腰间一道寒芒扫过，司空曙的额间自门庭往下，很快便绽开了一道切入白骨的裂口。
六扇门的人在林中搜索过后，回禀：“门主，庭院无人！”
司空曙气竭倒地。
轩辕止用他之衣裳擦拭配剑上的血，回剑入鞘。说：“不论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案情过程六扇门悉数获知，我亲斩罪魁祸首，这件事情便到此为止。”
可李禅因似还微微走神。
“怎么，李阁主有想法？”
李禅因道：“没有，只是好奇他刚才究竟撞见了什么。”
轩辕止：“阁主还是一如既往的宅心仁厚。千丝阁那么大的摊子，不知道是不是人人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
他笑中另有意味，深长而似疾风一般与李禅因擦肩而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仅以最为粗暴的方式就给千丝阁提供的最有效的解决方案。
轩辕止同时代表朝廷和六扇门，不论当年六扇门是否有办案失责之嫌，人既已由他亲斩，此事便就是盖棺定论，江湖中人勿需多言。
自然这一切，都被躲在无人角落的赵逢药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