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规矩，凡在这十年间为奉剑山庄建功立勋的，都可以得到屋产一间。”回到奉剑山庄，邢舟蒙住他的眼睛带他去到后山。
十年以来，奉剑山庄在后山垦荒筑壕，为把军粮从牙齿缝里挤下来，挺过了无数次的饥荒和敌袭。
原本用来埋葬英灵的乱葬岗，被奉剑山庄开辟成了良田千亩，屋舍百十座。
“知道你要走了，所以大家特意给你准备的礼物。”邢舟所谓的“礼物”，就是屋舍其中一间。
“屋产简陋，却意味着只要奉剑山庄还在江湖一天，屋主就能享山庄庇护一天，奉剑山庄兴旺百年，屋主就能衣食无忧百年。晏哥哥，即便你今日走了，也要记得你在奉剑山庄还置办有产业。天南地北，只要是你，奉剑山庄永远护你锦衣玉食，永远为你赴汤蹈火。”
邢舟递赠的房舍钥匙，甚至还有她特意雕出来的木头徽章。
赵晏师自惭形秽，那一刻前，他还为如何解决兄长之忧而烦扰。
“为什么是我，其实我……不过都是为了王兄……”
赵晏师认为他们太不设防了，如此下去全军覆没在所难免。
“我来说……因为我家小胖掉进山匪陷阱是你救回来的，你就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无数人向他围过来，十年过往，如数家珍。
“还有还有，记得最早十三州明哲保身，山庄拿着银子却连一味止血的白及都买不到。你不仅想办法弄来成车的药材，还走遍了五百多万平方千里的土地，打通关隘，把十三州联盟为铁桶一块。在我们心里，你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七年前，帮众被敌部俘虏，你亲自上阵，挟持对方粮草，把数千条活生生的人命换了回来，我二哥也在其中……”
“还有五年前东嵎海上贼寇来犯，为了不让山庄陷入两面夹击，你率部和谈，逼退对方五年不再来犯……”
那么多阴差阳错的无心之举，赵晏师甚至回忆不清。
“哎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作为庄主，邢佑疆大手一挥出面总结，“因为晏师就是我们的家人，家人就是要同甘共苦，一起享福对不对！”
“对！”
四百多号人热血沸腾，灯火璀璨浩瀚如星辰。
他们是真的有在好好规划未来，也是真将赵晏师当作了自己人，有难同当，有福共享。
很久过后赵逢药才明白，他一心想要修复的山河万户，不是某座城池，也不是某一场输赢，而是近在咫尺的每一个人。
为了他们，赵晏师决定再为奉剑山庄争取一回。
然而就在这个档口，四大护法借口挑衅、率先发难。
赵君献在帐中对他直接表态：“这些年来，四大护法南征北战劳苦功高。他们没有那么大的雅量，容得下‘二皇子’做主的‘第三势力’。何况奉剑山庄手握‘天子之剑’，最易为人利用，一切都是时候回到正轨了。”
赵晏师不可置信：“既然如此，四大护法为何不冲我来？”
赵君献斥责：“糊涂，你是我的兄弟，他们怎可拿你挡刀！而你只要记住，只有你我才是家人，无论如何，只需站在我的这边！”
赵晏师反问：“那奉剑山庄又何错之有？”
赵君献便说出了对赵晏师后来影响至深的一句话：
“自古成王败寇，赢家通吃，反之，一切就要看老天爷的施舍。他们不在其位，便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你还年轻，也被保护得太好，这是为兄给你上的第一课。等你开窍了，便就回来当我的第五护法。”
后来的演变证明，赵晏师并没有如愿开窍。
没过多久，江湖上有关乔语堂系魔教余孽的消息不胫而走。
赵君献视奉剑山庄的忠心如草芥，一切皆都源由于此：乔语堂昔日和百姓一道，被红衣魔教所俘，为苟活下来，在红衣魔教以放羊为生，兼授以不少中原武林的生活技法。后来乔语堂被正道武林解救，颠沛辗转，才与邢佑疆结成了秦晋之好。
说他是俘虏不为过，说他助魔教为虐，亦无证据澄清。
所以这一“污点”，便左右了他的身份究竟是正是邪。而当年赵君献许下“大事得成之后赐免死金牌”、无论身份与否、免其罪责的渊源也由此而来。
只可惜，赵君献食言了。
他没有亲口道出，而是散布于天下。
在一群谁都不太干净的鬣狗中，扔下一块上位者认定的“魔教”头骨。谁冲锋在最前，谁就能一战成名。昔日趁乱作案、种种过错均能一笔勾销。
如此引导，江湖很快组织起针对淮左十三州的正气盟。
而赵君献，献王，北上封禅。把淮左十三州留作为他天下一统的，最后一座纪念碑。
“……那……阿彦呢？”
思绪回到三十年后。
赵逢药酒喝见底，故事也渐近尾声。
唐三应迷迷糊糊，勉强听出说的是两个兄弟，实际却是恩将仇报、倒打一耙的故事。
赵逢药继续用假名替换，“阿彦兄长不是给他上了一课吗，自古成王败寇，赢家通吃……所以金玉良言在前，不得不学。”
唐三应：“……什么意思？”
赵逢药：“小唐，世人畏威不畏德，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既然一切因阿彦而起，那一切都应该由阿彦来结束。仁义之师被倒打成‘魔’，可以，干脆由他来当这个‘魔教’首领；正气盟向淮左十三盟射出冷箭，无妨，他有的是办法兵来将挡……既然这个世道可以黑白颠倒叙事，那为什么不能由阿彦来当这个执笔人？假以时日成为‘赢’的那一个，世人当知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唐三应恍悟：“……这就是你说的……‘止戈为武’？”
赵逢药：“没错。所以呀，我们不能只看眼前，目光应当在那‘高地’。”
唐三应怔怔地想，然后释然地笑了一下。
“……可我总觉得……输赢之说乃是丛林法则。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但这应该算不得什么普世之法。如果人人都这么想，那世间也就不存在什么情理道义了……至少它不适用于我家，家里，就应该是以和为贵。”
赵逢药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我并没有妄测人心，只是我以为，命运主导应该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问题本身也许不是问题，但解决问题一定会成问题。现在还能避而不见，不过是时机未到。”
“你……”唐三应酒气上头，想要起身已经不能。
突然一下，让唐三应连原本想说什么也给忘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赵逢药此人像一座大山挡在面前，让人有种不能言喻的害怕。
“……我懂了……我懂了……你是被人卖到塞外，留下心理阴影了吧……”唐三应头晕目眩，笑不出来，“虽然理解你的心路历程，但是……我真担心将来明侦阁最难对付的凶手，会是你。”
唐三应欲哭不能，“……苍天……你这活佛怎么偏叫我遇见了……我……”他两眼一黑，心力交瘁，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凉亭桌上。
等他不再言语，赵逢药在旁把酒一饮而尽。
对唐三应投以羡慕的笑，说：“年轻真好。”
苗圃恢复清静。
片刻过后，赵逢药眺向湖面，那里盈盈一水，穿过去，就是青浦大街。
确认唐三应的确已经被灌醉，赵逢药起身整理长衫，轻功点水横跨，如孤帆远影一片。
深夜的青浦大街寂静无人。
赵逢药折腾一回，走进角落，主要为查看前晚走水的地方是否有十三盟留下的路引标记。
但是很可惜，街头乃至巷尾，十三盟踪迹全无。
仿佛那天的黑衣人，纯粹是路见不平，碰巧相助。
正当他这么想时，一个单薄的身影忽从暗处向赵逢药走来。
佩刀放在身侧。
毫无威胁地跪伏在了地面。
赵逢药静静瞧着，很是冷静。
“……你是？”
见到对方把刀惯性地放在左侧，赵逢药心中有了答案。
“公子可以叫我流沙，得林先生转告，特来相谢。”
本来以为是昔日十三盟的旧部，却没想竟是天藏山庄的幸存者。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哦，我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要谢你还是应当去谢林朝。”
流沙：“林先生早已谢过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本就是精诚合作、相互利用。案子归根到底是谁破的，流沙心里很清楚。”
赵逢药：“原来是这样，所以你们才出手帮了我。很好呀，大家互帮互助，这就扯平了，那你便起来吧。”
那晚赵逢药深陷包围，险些暴露身份。他说这些话，只是在试探流沙究竟有没有看到当晚的前因后续。
流沙果然不起，说：“我们是一群没有身份的孤魂野鬼，为给故人洗刷冤屈才抱团活在这个世上，我们没有姓名，也见不得阳光，所以自称为‘黑煞’。雪庭大劫案既真相大白，青面黄婆案四人也已伏诛，流沙余生别无所求，唯愿在公子之下效犬马之劳。”
赵逢药：“那你们找林朝报恩就好了，我就是个过客，没有什么需要你这等高手效劳的地方。”
流沙：“公子误会了，黑煞之所以称为黑煞，就是无论何时，都不可能跟千丝阁有任何形式的‘交集’。黑煞中恩怨未了者，如何与林先生合作是他们的事。我等二十余人夙愿已了，业已脱离黑煞，愿为公子左膀右臂，赴汤蹈火。”
赵逢药玩笑反问：“哪怕跟正道为敌也行？”
流沙毫不迟疑：“既为孤魂野鬼，何妨正道为敌，听凭公子差遣耳。”
此人虽未言明和萧必豫的关系，可赵逢药其实已经猜出大致。以他之遭遇，漂泊多年，没有以暴制暴，而是配合林朝反其道而行，此种抉择已经是极有个人坚守的了，倒是由不得赵逢药不欣赏。
赵逢药便直言：“你既出手相助，那天晚上的事想必也看见了吧？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好人，乃是游弋在武林的一只恶鬼。我所习功法离经叛道、毫无人性，需吸食他人的功力为自己续命，所以才有十槐巷那一出。这样你也听凭我的差遣？”
流沙握拳贴近胸前以示忠诚。
“流沙观公子唇色苍白，内息不紊。不巧正有一身自小修习的微薄武功，若公子不弃，还请笑纳！”
赵逢药侧目瞧他又瞧，看这架势，倒是早有准备要将自己一身武功主动献出了。
“此言当真？”赵逢药正为七星诀的反噬而犯愁，“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