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邱主事出事了！”
前去通报邱复远的人突然慌不择路地跑回，“唐三应，快、快去药庐找端木前辈，邱主事他等不了了！”
唐三应：“刚才不都还好好的吗？”
“邱主事老毛病犯了，只有端木前辈能救，刚好他今日不在！”
金丹阁向来只有几位药童负责看守，而对于邱复远的旧疾，他们最多只能帮助缓解、不至于恶化，想要救回只能靠他们的师父。
端木序的药庐不是谁人都能进，唐三应早年差点拜他门下，他于端木序是个例外。所以迫在眉睫，只能由他去请。
两人走后，赵逢药的第一反应，是看向镣铐缠身的林朝。他身在牢狱，手不可能伸得那么长，但林朝在这个案子的存在感若有似无，很是反常。
赶到邱复远房中时，里面早已经乌压压地挤满了人。
邱复远气短而唇色乌紫，药童强摁着浑身抽搐的他为其施针灌药，只是效果不佳。
李禅因催动短笛音律为他续命。
可不知为何，邱复远反倒呕出一口浓血，气道彻底堵死。
救治一下陷入了僵局。
好在唐三应动作迅速，硬着头皮，硬是在半柱香内把端木序从药庐给背了过来。
端木序仙风道骨，医术超群，还未进门就取出银针，弹指入穴，封住了邱复远的膻中。
赵逢药腹诽，原来这就是端木序。
“哎呀，慢了慢了！这小子的五脏六腑恐怕都已经衰竭了！”端木序骂骂咧咧，进门后又取出针包中最粗的一枚。
药童立刻让路，一屋子的人也连连散开。
总共二十四根针，每根针都要负责打通邱复远的五脏六腑，尤其气道，过程不可谓不繁琐。
端木序埋头救人，赵逢药便趁机打量邱复远的住所。
百宝插屏、琉璃美瓷，房间目所能及尽无不有。起居空间除外，正厅能用则用，每个不起眼的角落都是他的专属工作台。
可以说公务之余，邱复远是全方位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手作世界。
“翻过来。”端木序疏通气道，显然是遇到了大问题，“有没有人能说明一下，这小子究竟遇到了什么？”
赵逢药一旁竖起耳朵。
解茂回说：“……晚前，邱主事和司空主事一起回来，邱主事心情不好，让我为他取来陶泥，我便前去后院。回来的时候，司空主事不在，邱主事的心情看起来好了许多，还给新作‘房陵苗圃’上色。当时我正要走，忽然就听见邱主事猛烈咳血，回头一看，原来，邱主事正大把大把往嘴里吞服这种药丸。”
解茂呈上一只玲珑小巧的瓷瓶，盖上窑印着小小的一个“厷”字。
端木序吹胡子瞪眼：“胡闹！我不是早就提醒过他，他先天喘疾，三裂叶雌蕊尚能入药，雄蕊半点不能沾，他竟还服用雄蕊制成的药丸？简直不要命啦！”
“三裂叶……”
司空曙满脸震惊，“邱主事明知自己患有陈年喘疾，此物对他正如砒霜白胆，为何要服用。我走之前，他分明都已经想通了……”
简简单单的“想通”二字，却是映射出了千言万语。
今天晚上，不光缉宝阁里，千丝阁外四处都是人多口杂。
赵逢药一行人关起门来聊案子，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邱复远是最早出来、也最聊不来的那个。
要么是邱复远干吃闷亏，受了什么委屈。要么就是当年雪庭劫案里，邱复远真做过点什么。
“不可能！”司空曙一把打断所有人的猜测，“邱主事顶天立地，怎么可能犯自我了断这种糊涂！”
人都成这样了，是或不是都已经没那么重要。
邱主事何以如此，把缉宝阁里的事开诚布公，一切都能了然。
“我知邱主事为人，他断然不会，若是有，也一定是凶手作祟！”司空曙想起缉宝阁内赵逢药说过的话，“大家别忘了，乾坤无定手还在逍遥法外，现在看来，说不定他就在我们身边！”
此话一出，房内突然一下子紧张。
难不成凶手就在这里间？
端木序不耐烦地嚷嚷：“吵什么吵……我话还没问完呢。解茂你继续说，再然后呢，服药之后这小子还有什么症状？”
解茂道：“邱主事的病情几乎是瞬间恶化，发狂发燥。我不敢近身，司空主事在隔壁听见动静，所以才回来查看情况。之后我叫外面，金丹阁的人就来了。”
邱复远的情况见得不大好，端木序施针的手逐渐停了下来。
“瞬息发作，还发疯发狂，果然还是吃了雄蕊的缘故，就是比之往日的情况不大一样，来得凶猛很多……阁主，你也歇歇吧，已经救不回了。”
随着端木序的诊断落下，邱复远咽喉滚动，确然封住了的气息。
他就这么在所有人面前双目盈血，齿颊大开，竭尽全力、但仍旧慢慢变成了一具窒息而死的尸体。
和之前不同，这次是邱复远服药而亡，一点一点僵死在他们面前。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的好。
“哈嚏……”
赵逢药纠察那座“房陵苗圃”，也不知为何，竟在沉重如此的氛围里，打了个不合时宜的喷嚏。
无数道目光迅速聚焦向赵逢药，他尴尬地揉揉鼻尖，慢吞吞地躲到门外深呼吸。
回到邱复远这件事上……他这么一死，缉宝阁四人剩一人。这种明知可能发生、却仍不可挽回的变故，让千丝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序感。
阴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青面黄破案不管到头来结果为何，或都会成为千丝阁一个挥之不去的诅咒。
所有人忙着收尸，料理邱复远的后事。
等到人快散尽时，唐三应才想起这里少了一个人。
“魏少侠，你可有看见赵逢药？”
魏清然一愣：“刚才还在的。”
赵逢药之前还在门口透气，转眼就没见了踪迹。
多事之秋，最怕赵逢药又在什么地方捅出篓子。结果一个转身，他人突然又在门口出现，慵懒散漫地问道：“找什么呢？”
这话并非是问唐三应。
唐三应疑惑不解，转身索骥，这才发现赵逢药问的是司空曙。
财去楼空，人走茶凉，如今也只有司空曙还留恋故人之物，在“房陵苗圃”的手作案前一动不动。不过他毫无悲恸之感，而像是在找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赵逢药从怀里掏出一只颜料瓷盒，“不会是在找这个吧？”
司空曙始料不及，睁大双眼。
魏清然问：“这是什么？”
赵逢药转动盒身，天盖地盖之间仍留有锐利的齿合声，应该刚开封了没多久，“邱主事临死之际最后接触过的东西。”是他刚才趁众人不注意，偷偷从桌案上顺走的。
瓷盒刚一启开，魏清然还有唐三应跟着便一阵猛烈地咳。
司空曙：“我只是看看邱主事还有什么重要的遗物没有，他生前视这些瓷器陶罐为珍宝，无论如何也要替他收好。”
外边李禅因和喻春秋安排好缉宝阁的内务，也正折返。
还未进门，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口鼻。
“什么味道？”
两人与赵逢药离得近，当下只觉此气味辛辣刺鼻，深入肺腑，也只有五识闭塞的人才不受影响。
赵逢药道：“刚才专程找人确认过了，这是三裂叶的雄蕊粉。此物可诱发眼睑红肿、过敏干痒，严重的话还会致使呼吸衰竭，是喘症的克星。有人把它混合在了……给邱主事涂抹上色的颜料之中。”
喻春秋接过他手里的瓷盒，又看看桌上摆放完好的“房陵苗圃”，“三裂叶的雄蕊，邱主事刚才服用的就是这个……”
赵逢药摆手道：“非也。刚才打听到三裂叶的时候，我才得知原来这种植物，同株但分雌雄两花。雄花是喘症的天生灾星，可雌花却是‘五步之类必有解药’，正有压制喘症之效。所以我觉得，邱主事是因为使用颜料才突然诱发喘疾，而他服用的，也应该是‘雌蕊’才对。”
唐三应脱口而出：“可药瓶上不是标有‘厷’这样的字眼吗？”
赵逢药笑，拿出他藏在袖兜里的药瓶轻轻晃动，“很简单，凶手只要在大家赶来之前，用早就备好的‘厷’字瓶盖，将‘此’字瓶盖悄悄替换掉，大家自然都会误认为邱主事服用的乃是雄蕊。”
“那……”
喻春秋一时语塞，又或是心有怀疑却问不出口。
魏清然出于好奇也问：“如果不是‘服药’，那你倒说说邱复远是怎么死的。还有凶手，邱复远从病发到咽气数十双眼睛亲眼所见，乾坤无定手难道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人？”
赵逢药：“为什么非要在这两种可能之间‘非此即彼’呢，就没有其他可能？”
几个人一下被问住。
赵逢药自问自答：“还得是司空主事引导的好。句句为邱复远好，句句却把他往火坑里推。邱复远或许的确心情不好，但绝对不是为了所谓的‘流言蜚语’。”
“司空主事，邱复远起居习惯你是最了解的，他手作进展到哪一步，需要用到什么颜料，你也了如指掌。”
“邱复远喘症突发，自知颜料该是被人做了手脚。他立刻服用‘雌蕊’自救，截至当时，只要你不出现，他的病情或许还能缓解。可偏偏这个时候，解茂外出叫人，同时你却出现。救命浮草变成催命符，这才逼得邱复远怒火中烧，发狂发燥。之后你春秋笔法，偷偷替换瓷盖，误导解茂，事情从这里变得不可挽回。”
“趁邱复远喘症未有缓和，你对他用了‘秋霜剪’。”
江湖上和‘鹤顶红’齐名的绝命毒药，见血封喉，“秋霜剪”。
赵逢药从袖中取出一支银针，针尖颜色深黑，“秋霜剪用量微末，只扼咽道，不会浸入腹中，看起来和喘症之死极其类似，查证起来又极容易被忽略。这是我刚刚从邱复远咽部提取出来的，不信的话，可以送去给端木前辈作为验证。”
唐三应默默接过，“也就是说，邱主事其实早一开始就被封了喉。他并非死于喘疾，所以救治也无用。”
赵逢药走近司空曙，不知天高地厚地从其腰间摸出一枚瓷制瓶盖，上面正窑印有雌字的简写标志：“此”。
竟当真在他身上。
这下，司空曙便是想要自辩也根本解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