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不知大侠乃是十三盟的贵人,十三盟的过往,我素有耳闻。大侠龙姿凤采,胸怀宏图霸业,一定正缺人手跟银钱吧?不巧,双鹰教这些年来挣了也有不少,教众数目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大侠要是不嫌弃,就全拿去吧,算是小的一番心意。”
赵逢药如果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那么晓之以理行不通,还不如立马拿钱买平安。这才是侯长金的眼力见。
而反过来说,对他们弄出的这个烂摊子,赵逢药其实深知责任很难追究到具体某人。
秩序瞬息倒塌,说不定还会酿出更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问:“紫宸宫的神迹是你们人为的吧?你能否让‘明辉’和‘迦南’同时出现,公开和解,共赴太虚?”
侯长金斩钉截铁:“当然可以!容我告知师弟一声,他可命人机关操纵!”
他大袖一摆,转身便走。
然而就是这么一小步,侯长金只觉得后脑突然一麻,动作戛然而止。
其实他的心思,赵逢药老早就看穿了:所有做低伏小、忍气吞声都是为了这一刻,只要侯长金能朝外迈出哪怕这么一步,摁下外头的机关按钮,赵逢药必然则被关在这层层铁壁之内。
到时候,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笼中猛兽任人宰割。
“自作聪明!”赵逢药一掌将其打晕,彼时侯长金距机关的距离已经远不到一尺。
暗室的火光熠熠生金。
撇掉侯长金这个麻烦,赵逢药有充足的时间来查看邢舟留给他的遗物。
宝箱里首先是可以调用千军万马的盟主令牌。
赵逢药默默拾起,细细摩挲……
想当年,这枚令牌遗失在赤源一战,应是落到正气盟的手里。
可以预见它理应是正气盟缴获的最为重要的战利品,因为它昭示赵逢药的落幕,也见证了正气盟山呼海啸。但它毕竟又出现在十三盟,也就是说,即便它的主人下落不明,十三盟亦从来头没有放弃过它。
可这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它并没有走上任何人为它铺设的那条路。
它只是静静地沉睡在了这座地宫里,光阴沉浮,如同普普通通的一块废铁。
触及到它的那一刻,赵逢药方才觉得,自己离当年那些壮志愁云的故事,的确已经十分遥远了。
遥远到即便现在十三盟与正气盟人事具在,这块铸铁也很难再重焕昔日之光芒。
“贵贱悠悠何足论,古来万事东流水。”
赵逢药无奈之笑,放下令牌,拾起一旁的“淮左玉卷”。
淮左玉卷,见之如令。
现在来看,邢舟退守崖山之前留下的指令,应该就在这封玉卷之内了。
可犹豫三番,赵逢药始终都不敢轻易打开。
如果这是一封联盟动员令,他既找不回当年的十三州盟,也更不可能完成邢舟的遗愿;如果这是奉剑山庄的诀别书,千千万万个名字里头,唯独缺他一人——无论哪一种,它都很可能昭示着赵逢药被永远排除在了指令之外。
也就是说,隔着时间这条鸿沟,他甚至连亡羊补牢都做不到。
良久,赵逢药终还是解开了玉卷上的角扣。
让人意外的是,玉卷传递的内容并非遗憾,反而是心之所向的安宁。
这是一副手绘画卷:风和日丽的海岛一碧如洗,夕阳的霞光正斜撒在金色稻穗上。百姓忙碌在田野,穿梭在垄间,理荒秽、荷锄归,叙说着一片生命盎然景象。而田边长亭上,妇人早早备好美味佳肴,满酒满肉,飨宴父老。
席边有孩童,亭中有茱萸。
欢声笑语皆环绕在一名白衣少年左右。他背对视线,面目难辨,可从他腰间所系令牌推测,此人应正是年少时期的赵晏师。
顺着此等迹象搜索,画上的人被赵逢药逐一认出:拾穗的乔语堂,荷锄的邢佑疆,闹腾的左右护法,还有手捧酒樽、左顾言它却偷看少年的邢舟……
不难看出这幅画出自邢舟的手迹,她用色极为绚烂,不留空隙,叫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定格在了他们的大好年华。
买山长说欲栖身,画得图成隐始真。
以前和正道武林较量,总是翻过一山还有一山,每当前途险阻,邢舟总会半开玩笑的出来劝上一句,说:“阿晏哥别灰心,无论如何,我都已攒够了足够多的银子,倘若天大地大果真没有容纳我们的地方,那我就前往东海买座海岛。重操旧业,刀耕火种,不怕建不起第二个奉剑山庄。”
见到这副画时,赵逢药方才觉醒,邢舟信口玩笑、说得其实都是她的真心话。
那时的庙堂江湖,其实早已没有了奉剑山庄的容身之地。
这个问题因赵逢药举事而被短暂压制,但并未消失。倘若天地不容,他们的确早就应该计划去从。
来的时候,赵逢药总是忍不住在想。酿成现今这个局面,他不在的二十年间,奉剑山庄究竟是怨他还是恨他。
现在邢舟通过这幅画给出了答案:应该是怨的,因为他们早就不想打了。
得知真相,赵逢药举目茫然,收起画卷的时候,指重千斤。
他想,那些年来,他或许还是太自负了。曾几何时,他也如魏清然一样,把是非公道看得比生死还重,一意孤行,也从来没有认真听懂过他们的潜台词。
所以才造成现在,人去楼空,悔之晚矣。
长久的沉寂过后,赵逢药看遍四周。
地宫黑暗,火花噼啪作响,与伴他多年的落魂窟有所不同,但也没有过多不同。
这让他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毕竟是十三盟总舵,也许这里,其实才应该是他最好的归宿。
然而各种杂念穿梭在赵逢药的脑海,有十三盟和魏清然,也有天玑老人和唐三应……所有念头推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浑浑噩噩,仿佛并不算一条多么好走的路。
很快,他便听到了除侯长金之外的一道呼吸声。
仔细辨认,声音应是从地宫顶梁柱的内部缓缓传出。
进入紫宸宫时,赵逢药也曾留意过这根柱子。直径两尺来长,向上支撑殿宇,向下固定根基。
既然内部传出声音,说明它是中空的。
赵逢药如梦初醒,凭着直觉认真摸索,最终在不远的地板下发现一条进入的暗道。
他拿起侯长金的那盏连枝灯,挤进其中。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路,立刻就在眼前被具象化。
土壤的腥味灌满整条台阶。
不过最令鼻腔感到不适的,还是火焰燃烧过后的烟焦味。
呼吸声便伴随着烟味的浓度越来越重,越来越粗粝。
当赵逢药抵达最深处、一方盛有火种的壁炉时,黑暗角落里,戴着镣铐、缓慢行走的脚步朝他靠拢。跟着,一双黝黑干瘪的手伸到他面前。
看起来,对方像是在等紫宸宫的人。
借着微弱的火苗光线,赵逢药通过这双手目光往上,终于见到一张年过五旬、毫无光泽的苍老面孔。
对方久等不到赵逢药的放饭,正值垂头丧气。不料抬起头时,两人正好对视一处,但见对方的眼底仿佛突然之间生命焕发,像是见到绝无可能的救命稻草一样。
“……盟、盟主?”
沙哑又陌生的声音,像在赵逢药的心里扔进一颗石子,裂开轩然大波。
壁炉旁另外两道人影旋即困难起身,凑上来看,“……你是、你是……”
赵逢药迟疑中透露着震惊,让仅有的光线都落在眼前银发长须的老者身上。
“……谢道筠,谢大哥?”
谢道筠在江湖还有个称谓,叫作“还神鬼解”,正是当年奉剑山庄的大弟子,赵晏师赵大盟主的右护法。
赵逢药犹如五雷轰顶,马上辨认他的身后,“宋星洲师兄、张业明师弟,是……你们?”
谢道筠难以置信,小心翼翼抱住他的肩,凑近细看,“盟主……真的是你,你没有死?我……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他还有句话没有问出口,如果没有死,何以现在的赵晏师竟是如此的年轻,毫无岁月痕迹。
当然,同样的话,也适用在谢道筠三人身上。
赵逢药犹记得他们几个年龄相仿,自小玩在一处,可是现在……除他之外,却全都已经垂垂老矣。
“我的事情说来话长……你们三人怎会在此处?”
谢道筠确认眼前的赵晏师是人非鬼,便兴奋地抬起手上身上的镣铐道:“此事同样也说来话长,当年……咳咳……当年阿舟率部和正气盟崖山一战,下令让我们坚守圣坛,等你归期。可没想到阿舟她们……我们本想前往支援,可惜却遇上了现如今的双鹰教。敌众我寡,我们不慎被俘,又因为有令在身,所以不能轻举妄动,便被囚禁在了这地宫地下。按照石壁上的记号算,应该也有二十年了吧。”
赵逢药:“二十年?”
谢道筠:“是啊,二十年了,想不到你竟然完全没变……当年你在赤源之后失踪,大家都说你死了,唯独阿舟不信。说你不会放任大计不管,总有一天一定会回来的……苍天垂怜,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等到你!二十年,值了!”
谢道筠边笑边咳,仿佛二十年的蹉跎折磨均可付之一笑。
三人形容枯瘦,却精神抖擞地同时跪拜道:“恭迎盟主归来,我等肝脑涂地,誓死追随盟主一统江湖,重塑正道!”